Chlokers

再见,你不能教我怎样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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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M/Valvert】G大调交响曲 第一章 暴烈地

原作:Splintered_Star

 

翻译:Chlokers

 

beta:  @洞庭水上一株桐 和三年后的我

 

分级:Gen

 

警告:无

 

授权:???授权图违规???

 

Summary:


Les Mis:交响乐AU


天资异禀(同时好斗又严厉)的沙威是滨海蒙特勒伊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他竭力追求技法的纯甄完美,无论要演奏什么作品都会提前练习许久。他生命中唯一的放纵时光,就是演奏优秀作曲家马德兰匿名免费发布的作品。马德兰的作品是份不可或缺的镇定剂——用以纾解他与乐团指挥冉阿让一起工作而产生的满腹怨气。


Ruvido 暴烈地

 

沙威把小提琴架上肩,长舒了一口气,等待着。

他身边的其他交响乐团成员笨手笨脚地调弦对音,嘈杂中夹杂的闲言碎语有乐团成员的私事,也有些在议论尚未到场的指挥。沙威全然不为所动,无论是人言还是杂声;他在脑中回顾今晚排练第一首作品的分谱,将噪音尽数隔绝在外。他已经对谱面相当熟稔——不止是这一首,整季的保留曲目他都熟记于心——但比起周遭扎耳的对话声,他宁可再加强一遍记忆。他用不着听那些闲谈的内容,他知道它们的营养价值远远比不上他脑海中的音乐。

脚步声由远而近,音乐厅卓越的音响效果宣告了指挥的到来。步伐不稳,拖沓,节奏不对——他有点瘸。那声音钻进沙威敏锐的耳朵,激起一阵不快。乐团在他周围窸窣作响,三五成群的八卦家们分散开来,各归其位。沙威瞥了一眼在他身边落座成排的其他小提琴手,然后全心全意看向指挥。

“嗨,大家好啊。”指挥站在台上微笑道。他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笑容并未达到眼底。这是个肩膀宽阔的高个儿中年男人,卷发中杂有最轻微的灰意,手上一层厚茧。他在室内也还穿着大衣,指挥棒插在牛仔裤袋里露出半截。他看上去还是极不专业,一如既往——就算是排练,穿成这样也太过分了。沙威对他眯起眼睛。

有几个年轻的演奏者招呼回去,“哈喽,让指挥,”就好像他们还在学校里头。沙威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不管是对那群小孩,还是对指挥的柔和笑声。他稍稍变换持琴姿势又很快回归原位,只是活动肩膀,不致太过僵硬。他压抑下用柴可夫斯基的弦乐盖过这片呢喃的冲动。不听指挥要求是不合宜的,没在指挥的指挥也是一样。

“好,今天晚上,我们应该要先练一下维瓦尔第,”指挥——沙威并没有称呼他“让”的意思——开了口。他边翻着谱架上的总谱,边从口袋里抽出一支铅笔,差点把指挥棒带到地上。沙威的下巴微微收紧。排练不是正式演出,但这不能成为掉以轻心的理由。冉阿让抬起头,扫视过整个乐团,然后好整以暇地抽出了指挥棒。“我们从头开始,好吗?”

沙威把弓搭上琴弦,看着其他的小提琴手进入状态。有些人翻开了谱,但沙威早已对曲目了然于心。第四小提琴手,那个总是晚来、几乎不练琴的年轻女人,拿弓的姿势彻底错了,但沙威已经不指望她还能学会什么。她的演奏水平欠佳,要是拉坏了手腕,那便随她去吧。指挥举起指挥棒,等着所有人准备就绪。

(这永远是沙威在每场演出中最清晰的记忆——音乐开始的前一刻,静默无声的期待,屏息凝神的沉寂。)

指挥棒落下,沙威奏起自己的部分。身为首席,他是最重要的演奏者,负责的部分也是小提琴声部里最复杂的。他几周前就记下了自己的谱,演奏得一如既往毫无瑕疵。剩下的注意力则放在冉阿让的指挥上,跟随着指挥棒与双手流动的拍点。冉阿让指挥时,宽阔双肩的僵板融化进音乐与节奏之中,他的笑容也比往常更易展露,放松地、鼓励地时不时指向单个声部。

几个刺耳的音符让沙威咬紧牙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该死的第四小提琴——但冉阿让要么是没听到,要么就是决定暂时不予置评。他们的演奏对沙威自己也有影响,而他恨透了这点。大提琴接过主旋律时,他闭了一会儿眼睛,随后再次睁开。他并不想待在这个乐团里,这些演奏者对音乐并不公正——但沙威知道音乐应该是什么样,而如果能听见,能参与创造,只需要他付出在这帮外行中受罪的代价,那他还是能忍下来的。

曲末的华丽段落成了种缓慢的折磨,打击乐有几个人掉了鼓棒。沙威的唇角坠下去,因为这帮人毁掉了作品而怒火中烧,但他知道自己的演奏无可指摘。可是,这么几个糟糕的演奏者就能毁掉他所参与创造的一切,实在把他气得不轻——这些人对他们口口声声热爱的音乐毫不尊重,把美丽优雅全变成破碎难堪。

冉阿让偏过头,好似仍在聆听乐曲。“嗯,很好。当然,结尾这段我们还得好好练练。”他温和微笑。沙威咬住嘴唇。永远退让,从不真正解决问题。他指正了打击乐手的错误,然后沉思着看向弦乐声部。沙威对上他的眼神,提琴仍然架在肩上——他的演奏完美无瑕,因而无所畏惧。

“小提琴,重新拉一下……”冉阿让低头扫了一眼总谱,“第四小节到第六小节,好吗?”

沙威眯起双眼,随后微微颔首。这段不长,没了其他乐器的干扰,沙威能够听出小提琴哪儿出了问题——除前两位提琴手外的大部队稍稍慢了一点,第三和第四小提琴音偏低。这是个很小的问题,极轻微的音调不谐,沙威方才演奏时都没能注意到。冉阿让——管他是谁,沙威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来指挥是为了帮别人的忙——的确是有能力的,虽说全没用在正确的地方——

“嗯。沙威,我觉得你拉得比其他人高了半个音。”

什么?

他的手指在弓弦上收紧片刻,随即将怒气吞回腹中。“我是完全按着谱来的,大师。”这样才是对的,他觉得他用不着补上这句,虽然它已抵在了他的唇齿间。就算同声部的其他人都没有能力演奏这首曲子,他也不会因此降低自己的水准来迁就他们。

冉阿让点了点头,仍然低头看着总谱。他让沙威篡改作品的时候,甚至都不肯直视他的眼睛……“可能是吧,不过,”他抬头,与沙威四目相对。沙威挑衅般略一点头。冉阿让的微笑转冷,眼中暖意又减几分。“我们就权当它是准的吧。不如,我们赶紧来看看下一支曲子?”

排练拖拖拉拉地继续下去——曲子受着小的修改,细微的调整。冉阿让没有再纠正沙威,但双眼一次又一次瞥向他。而沙威每次都毫不退缩迎上他的注视,演奏得也一如既往无可挑剔。排练结束时,沙威发觉冉阿让想叫住他,但他没有理会,转身便走。这不是他们第一次争吵,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沙威一进公寓就把琴盒放到桌上,习惯性地打开盒盖,确认琴一路上未受损伤。他乘公车时一直把它放在膝上,也从未有过损坏的先例,但他向来都是一到家立刻检查。

他把提琴取出,手指抚过弦和琴颈。琴弓被他以专业的眼光审视。它再过不久就要修整了,不过他在攒钱准备买一把新的。这年头很难找到真正的木制琴弓,但用碳化纤维代替……那的确会让他的经济压力小些,但叫他一想就不舒服。

无论如何,他的弓和琴都完好无损。至少指挥没法毁掉这个——就算指挥在滥用大权篡改音乐,沙威也能够知道,他自己的乐器和音乐不会受到破坏。

想到这个,他的嘴唇又向下撇去。为了照顾能力不足的人,牺牲作品的完整性……他摇摇头。他对此无可奈何,只能继续练习,变得更加完美,在任何标准下都无可指摘;但现在,他手腕这样僵张,是练不了琴的。

那场排练让他窝了一肚子火,回程的公交又满是嘈杂的闲言碎语和工业噪音。他在书桌前坐下,一手持弓另一手拿着松香,给电脑开了机。他只用它做两件事:日程安排,和这个。

马德兰。生平细节无从知晓。此人只有一件事为人所知——也是沙威唯一关心的事——他创作音乐,上传到这个网站,免费下载,供所有人使用和学习。这位指挥毫不在乎笔下音乐能为他带来的任何名利,只希望有人能演奏它们。要求的唯一报偿,是对各种慈善机构的捐赠。

沙威对大多数现代作曲家都忍耐有限。在他看来,那些人混乱不堪,过分追求实验性,只想破坏规则而根本不理解规则为何存在——颠覆了传统,却拿不出任何新的建树来填补。至于那些只想拿噱头来哗众取宠,根本拿不出有价值的作品的人,更是难以忍受。

但马德兰——他不一样。沙威习惯性给弓上着松香,看到有一篇新作品已上传时几乎微笑起来。总算还能给这漫长又糟糕的一天画个好句号。他打开文件读起来,乐声于脑海中浮现。

一首弦乐的奏鸣曲——并不复杂,但简单中有种夺人心魄的力量,充满兴奋与渴望。就算年轻时,沙威也过分严肃,翩跹的幻梦、孩子气的热情,从来都不适合他——但看着这首歌,听它在心中奏响时,沙威就像听到了纯真年代的回音,好似万物充满期待,一切皆有可能。

他低头看了看弓,又扫了一眼提琴。他决定他的手腕还能支撑他再拉一曲,而弓上的松香也正足够演奏。他把谱子打印出来,放上谱架,又拿起了他的小提琴。他深吸一口气,将提琴架上肩膀,又长长呼出。

他是在放纵自己——演奏马德兰的作品,而不是练习演出安排的其他曲目。但所有的内疚都被掩埋进这支曲子的纯粹愉悦,他知道他能够用自己的双手参与创造真正的美。一整天都受着无能同事和烦人指挥的折磨,他需要让自己想起音乐能够是什么样的。

那一晚剩下的时间他都在演奏,每演完一遍都更加钦佩作品的优雅简洁。等到他完全将曲子熟记于心时,它听上去就像春天的第一声鸟鸣,他第一次听到的舒伯特,第一次成功创造出,创造出价值的美妙感觉。他呼出一口气,微笑着放下琴弓结束了这一晚,金色的旋律在他耳中萦绕徘徊。

 

冉阿让坐在交响乐团的办公桌前,叹了口气。当指挥是件挺有乐趣的事,给他的设计工作和专利申请留得喘息的空间——但也不乏挑战。

有一位小提琴手——一个年轻女人,冉阿让记不清名字了——最近表现有些问题。排练迟到,诸如此类。冉阿让不会在这个时间点上解雇她,不管沙威因此发了多少牢骚。但显然他得指出这个问题,而找她谈话迄今都没什么成效……

他写了一份警告叫人送给她——他并不乐意这样做,但他身负好好管理这个乐团的责任,他不会在这件事上失职。

冉阿让揉了揉手臂,长袖衫下隐藏着监狱的旧日烙印。即使一切证据都对他不利,他还是获得了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不会白白浪费。

 

沙威紧皱眉头把自己关进他喜欢的那间练习室,发现它空无一人时只稍稍放松了一点。很少有人练琴和他一样频繁,但他们才最应该多练。

想到这里,他的眉头皱得更加厉害。提琴声部的那丫头差点毁了昨晚的演出,而冉阿让只给了一纸警告就放她走了。沙威甚至还没开始告诉她她哪儿做得不对,更别提怎么改正,但指挥就那么插了进来,让所有人回家好好歇一晚。沙威回家的一路上都咬牙切齿,到达公寓时双手还僵得没法练习。马德兰没有上传任何新作,沙威当晚也气得没心情去翻以前的作品。

不过今天,他选了一些比较合胃口的曲子——叫人兴致盎然,跃跃欲试,还能放松身心——又把小提琴背到了练习室,试图以此平息一些怒气。他公寓的音响效果实在没法让他好好享受作品。

他先过了一遍维瓦尔第,只是为了放松手腕,缓解一下绷得发紧的肩膀——然后他翻到另外一页,嘴角带上了点笑意。马德兰几周前上传了这份作品,一支G调小步舞曲,短小精悍,但沙威并不因此对它减少半分喜爱。它比马德兰大部分的作品都更加戏剧化,醒目而锋利——有些转音极富挑战性,拍子快到沙威得集中注意力才不会拉漏音。那叫人愉快,以一种许多音乐都做不到的方式,听上去像是一场追逐,尝上去如同喉中铁锈味的空气,似电,似力——

他一扬弓结束了曲段,琴弓几乎未颤。他吐出一口气,把落到额前的头发捋回原位,嘴角不可抑制地上扬。把提琴从肩上卸下检查琴弓时,他几乎低笑出声——然后他身后传来一声响动。他僵住了。他转过身,差点松落了手中的弓。

 

“我很抱歉,”冉阿让举起手说道,“我以为这儿今天不会有人的。”

他的确是那样以为的,就算是沙威,在演出过后的第二天清晨也不至于——他来剧院是为了检查昨晚之后的舞台状况,或许在安静中做些商事计算。但练习室中传来的小提琴声如同火焰如同磁石,而他飞蛾似的被引了去,好奇地踏进房间——然后停在门边,挪不开眼。

在舞台上演奏的沙威强势而醒目,仿佛音乐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而他的琴弓是明晃晃的剑刃。天赋异禀,这点毫无疑问;技巧上也无可指摘——但看着他的时候,冉阿让总觉得他的拘谨与严苛有些作茧自缚。沙威在舞台上的表演放到录音棚也是完美无缺——完全正确,却有种冉阿让一直不怎么能说得清的空洞。

练习中的沙威,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演奏的沙威,却不一样。

维瓦尔第从他的弓弦上迸溅而出,肩膀放松,动作充满活力。沙威演完一曲翻到谱架另一页时甚至几乎是笑着的。冉阿让本该在那时出声示意,或者悄悄就此离开——但接着沙威再次将弓搭上琴弦,又一次开始演奏,而冉阿让就那么僵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他几乎立刻认出了那支曲子,虽然他的呼吸如同质量欠佳的录音般漏掉一拍——那是几周前他气急败坏下草草写就的一支小步舞曲,出于对赞助人的恼怒,还有沙威对乐团里除他以外所有人都似乎永无止境的批判。他写完它发布它只是为了发泄——米里埃神父告诉过他,这样有助于抒发感情不致掩藏,情绪若以音乐为出口,有助于他处理它们,并最终释然。他从未想过有人会想要把它演出来,从不知道这样一首作品里竟能孕育出美。

沙威将他的丑恶情感,他的烦闷与怒火全数收下,以琴弓的拉动在其上雕刻出一种辉煌,一种粗粝、严酷、原始的辉煌,决不驯服——那是属于暴风雨的壮丽,闪电劈下,心跳撞击胸腔——而沙威站在风暴中央,露齿笑着,力与能自弓弦上奔涌迸发。

随后一曲终了,沙威放松下来——而冉阿让松下一口并不自知的紧张气息,响度刚好足够让沙威听见,惊讶转过身来。

“大师。”沙威咬牙道,一边放下提琴。他的笑容不见了——先前全身的放松尽数消弭,双肩似受了力的弦般紧绷起来。冉阿让为目睹这种变化而痛苦,门扉砰然紧闭,一切的激情与狂喜都消失其后。

“打扰你练习了,我真的很抱歉,沙威。”而他确实抱歉,因他突然意识到他所见的是多么珍贵而私密的场面,那本不是他该看见的东西。还是个贼啊,他想,这么多年来本性难移。“我实在是没想到这儿会有人,所以刚刚听见不在曲目表上的一首曲子,就有点好奇。”

完全能胜任曲目表上的每一首曲子,大师。”沙威当然会把这当成讽刺了,沙威当然会含沙射影讥讽乐团里其他人都没有能力了,但冉阿让此时的恼怒程度远远不及平常。在他刚才所见之后他不可能立刻去恨沙威,他所见的是那人平常不轻易显露的灵魂的一线光芒。

“当然了,你一直都能胜任,”冉阿让说道,因为那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虽然沙威作为同事相当恼人,但他从没有在演出中退缩过一次,也显然在排练之前就背下了曲谱。沙威的态度看上去因为这句称赞而缓和了些,虽然冉阿让觉得他还是有点窘迫。“你的水平一直都很优秀。我该想到你会在这儿练琴的。”

不知怎的,这句话让沙威检查弓的动作更僵硬了。如果冉阿让没那么了解他的话,他或许会用“自卫”来形容他的姿态。

“我不是在——练习,大师。不是这样的。”冉阿让眨眨眼,示意沙威继续。沙威活动了一下肩膀,然后把乐器放到旁边的钢琴凳上。琴有不少年头了,但打理得很好。“这不是为了演出。我是在——放纵。”

冉阿让强迫自己不要眨眼。沙威肯定不是——“嗯,拉维瓦尔第肯定很快活吧。”也许他不该表明自己听了有多久,但他宁愿问这个,也不想思考沙威把马德兰的作品叫成“放纵”能是什么意思。

沙威满不在乎地挥了挥空着的那只手。“维瓦尔第只是热身。不是的,我说的是——您难道没认出它来吗?这是挺新的一首作品,作者自称马德兰。他的作品……很有意思。”冉阿让咽了口唾沫,希望沙威没注意到。“您听说过他吗?”

“我——听过的,”冉阿让说,希望自己没有脸红得太过分。他听过不少对马德兰作品的评论,但——沙威,竟然是沙威……“我没想到你会喜欢现代作曲家。”对于所有1950年之后的作品,沙威最客气的评价就是“毫无意义的噪音”。有个小提琴手——芳汀,他想起,那个年轻女孩——有次问他对约翰·凯奇怎么看,引得他来了一场叫人印象深刻的大叫大嚷。

沙威颔首。“大多数人,我确实都不喜欢。”他又扫了一眼弓,然后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小块松香,涂抹弓弦的动作久经练习,流畅得不需思考。“他们推翻规则的唯一目的只是为了推翻它,就好像曲式和传统的存在全无理由。他们对先人的遗产只知道肆意破坏,毫无尊重,毫无认可;更过分的是破坏完了之后,他们压根拿不出同等价值的东西来替代。”他蹙起眉头,虽然这个表情在他脸上太过常见,简直没必要提及了。“他们丢掉有价值的,换上的全是……噪音和胡闹。”

沙威拿弓指了一指,几乎就像冉阿让有时拿指挥棒做的那样。他继续道,“可马德兰,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混乱无序。他的作品里有种复杂的逻辑,高雅的简洁。他用的是传统曲式,但又有发挥,有重组,他的创作是美的,新颖的,真正有其价值,而不是盛气凌人,践踏过去的一切积累。他的作品非常……动人。”

冉阿让沉默着,注视着。听着沙威演奏,瞥见一眼通常隐于他外壳之下的激越情感——这已经足够叫他目眩神迷,如同女高音的纯净high C,或是一曲逐渐丰满庞杂的交响乐。但看着他的激情,毫无疑虑地明晓这情感由他的作品而生;这一切的热烈与钦慕都指向——那太过了,已该引起他的警醒,如同空腹饮下的烈酒,攀援树上却不知手中抓握的枝条是否足够牢固可靠——

沙威不出声了,脖颈上浮起一层红晕。他抱起双臂看向别处,一只手还握着琴弓——而这已经足够提醒冉阿让那情感并非为他而生,不是真正向他而来。所有的激情只是源于一位从未露过真容的神秘作曲家,一个并不真正存在的人,如此而已。

那足够提醒他了——力竭脱手后狠狠砸上地面——于是冉阿让温和地笑起来,将一切掩藏回冷静而友好的专业面具之下。

“你要是有什么特别想演奏的作品,可以尽管说,我们也许可以把它排进曲目表里。”沙威回看他一眼,又变回舞台上从不出错的那个人,拘谨稳重,将一切热情深锁重门。冉阿让的心仍然疼痛,但他不再确定那是否仅仅是沙威的缘故。沙威短促地点头,而冉阿让转身准备离开。“那我就不打搅你练习了。”

冉阿让走出练习室,走出剧院;一切工作的动机都消失无踪。于是他转而走向空荡荡的公寓,那地方对他来说从来都只像一间常去的酒店客房。他试着捡起自己原本打算做的工作,但完全无法集中精力,脑中挥不去沙威演奏的画面——带着如狼的笑意,弓弦上迸涌出的风暴。

当然,那不是沙威的错。他不可能知道,他这样喜爱的作曲家正是在暗中窥视他的偷儿,窃走了沙威从不向外人展示的私密一面。或许他会愿意让马德兰看到那一面,但绝不会是冉阿让。

冉阿让不能告诉他。还是让马德兰继续蒙着面纱吧,这样,真实的他才不会玷污沙威演奏时的热情与活力。沙威对马德兰的仰慕没有任何理由牵动冉阿让,然而那幅画面,沙威的狂热欣悦,已经根植在他心底不肯离去。

他不假思索地抓起一本五线谱本。反正他也没法工作了,他心底的愧疚,脑海中那一刻屏息静气的讶异还消散不去,他怎么可能工作。

那晚他写了一首G调的小提琴独奏。他想着沙威,他流畅的动作,猛烈的情感,身处暴风或是一场狂野追逐中间,一切力与热情与无所顾忌的放任——他写出的便是锋利,闪耀,咄咄逼人的一曲。只有最好的演奏者才能对这支曲子公正以待。

那算不上正式的道歉,也不可能不显出他不该知道的,但冉阿让还是在标题栏敲下“狼嗥——给J”,然后点了上传。

 

一闪而过的胳臂,转瞬即被掩盖的墨印——那画面徘徊在沙威意识深处,在他于公寓中练习时仍不肯消散。

他一度愚蠢地以为,冉阿让在那天撞见他的时候,是理解了他的——他看到了冉阿让对马德兰音乐的反应,冉阿让望向他自己的眼神。那时沙威头一遭觉得他与冉阿让能够和解——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他们的音律不再矛盾而是和谐统一。

那种感受奇妙地持续了一段时间,如同歌毕仍在空气中颤动绕梁不去的尾音。直到下一次彩排他们再次争吵,为了舒伯特的协奏曲,还有那个演奏敷衍,举止也不专业,还死性不改,一个人毁掉沙威整个声部的丫头。她之前被发了警告,因为冉阿让坚持做事要温柔,好像让她待在乐团里真能产生什么价值似的。多少真正有能力的演奏者等着空缺来一展身手呢——沙威也曾是其中一员,每一次的面试他都记得清楚——而那女孩是一根断弦,早就该换下了。

而冉阿让转过身去,抬手揉着头发——那动作牵动了他的袖口和衣领,手臂和颈后半褪色的墨印一时得以显露。

沙威很久没见过那样的刺青了,但有些记忆不像墨水那样容易褪色。他哼一声,停下一曲尤其无趣的瓦格纳,开始给琴弓补松香。他父亲吹嘘他每次入狱胳膊上都会纹上一幅,但实际上他只是因为时常烂醉到觉得添个纹身很不错。至于他母亲肩上的那团黑心,倒确实是监狱里得来的。沙威还记得被监护人拖去家庭会面时,他第一次见到它的情形。

总被遮住的褪色纹印,不似沙威那般仔细掩盖的粗糙口音,不愿提及的过往。当然,沙威没有证据。但他的直觉可靠,想要查清疑虑,路子也不止一条。

而如果确实有据可循,之后呢?赞助人会,至少应该做过背景调查,而冉阿让用宽松的要求和随时随地可供替换的琴弦赢得了大半个乐团的欢心。(又一条触动他直觉的线索!虽然有些天赋,却用财富而非技术赢得支持。)

不,沙威想道,结束了手头的一曲。在这种时候告发他毫无意义。没人会听他的看法,而沙威过去对付指挥的经验已经让他学到教训,这种事会损害到他自己的职业生涯。(身负监狱烙印的人还有可能改过自新吗?不,不可能的。断弦难续,更无可能复原。)

 

当季的最后一场演出很快临近。沙威自然很久以前就背下了全部曲谱,但一个出错的乐手就能毁掉整场演出。若是冉阿让没法好好教育他的声部,那沙威会替他来做。

虽然每次给提琴手纠姿势、改错音时都不情不愿咬牙切齿,但沙威不会逃避职责。如果他们能演出有价值的东西,那他花掉的时间也算值了。

他冲声部里那张空着的椅子眯起眼睛。芳汀,她是叫这个名字——这姑娘是他的灾星,排练永远迟到,拉琴还老出错。她的演奏水平不知怎的,居然能随时间推移越发下降。冉阿让对她太过纵容了。

芳汀的鞋跟敲在地板上,沙威闻声抬头。他扫她一眼,皱眉看着袖口边缘下淤青的阴影。她冲声部里的其他成员稍稍笑了一下,没收到多少回应,又笨手笨脚给她的提琴作好准备。沙威看着她对待那昂贵乐器的轻率动作,眉头皱得更深了些。他自己的琴花了他一年的工资,要不是有名赞助人心悦他的演奏,还得花得更多。那是他最值钱的家当。眼前这把琴的价格几乎相差无几,她的态度却好似它一文不值。

他曲起唇角。她对乐器毫无敬重之心,对它所能造就的音乐更是如此。她配不上它的价值。

“那么,既然大家都到齐了,”他意有所指地说,拾起弓弦,调整一下肩上的提琴,“我们开始吧?”

他听见了冉阿让特别的脚步声——音调不谐,节奏错位,刺耳难听——指挥来了,但他置若罔闻,带着弦乐声部开始拉一段简单的热身。冉阿让或许能容忍松懈懒惰,但沙威不会。

 

冉阿让整了整领带,忍住揉乱头发的冲动。就算他的指挥经验已经有一年多,参加商业会议的时间甚至更早,就算冉阿让的名字已经不再是印在肩膀上的耻辱记号,一份他永远无法偿还的馈赠——可这副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模样,于他还是感觉如同假面。在台上,他是能忘掉这种感觉的——在音乐中忘记自我,忘掉他其实是在以另一人的面貌生活。

但在演出开始前的最后一小时,他根本忘不掉。他又查了一遍节目单,然后眼神扫向正在热身的各位乐团成员。沙威巡视小提琴声部的模样仿佛守卫在巡逻,提琴架在肩上,板着面孔。那与冉阿让数月前在练习室所见之人截然不同,他有时都无法将这两个形象统一起来。但人若是想要维护隐私藏起真实自我,冉阿让才是最没有资格评判的那个。

有时候他脖子上的墨痕隐隐灼烧。有时候他看着马德兰的页面萌生起删除的愿望。用冉阿让的名字,他的作品永远不会被接受承认——他出身太贫贱,教育太不正规,罪犯的过往一看便知,永远也不会为官方机构所接受。但如果马德兰为沙威的生命带去欢乐,在那样克制严厉的一个人心中激起热情——为了这点,冉阿让能够忍受马德兰的名号。

“大师,”弦乐部有人叫他——一个小提琴,现在排在第四,挺有天赋。要不是他怕沙威怕到那个地步,绝对能很快在声部里得到提拔。“您那儿有多的D弦吗?我的弦断了,没带备用的。”

这打扰来得正是时候。“有的,放心,”他大声答道,不去看沙威的白眼。冉阿让在书桌里翻找了一阵子,觅到了需要的弦,笑着把它拿过去给小提琴声部。还是帮他的乐团做上台前的准备吧,比想着自己的不称职自怨自艾要好多了。

 

沙威怒目瞪着第四小提琴——居然能在演出当晚忘记带备用弦。这类事情层出不穷,好些人习惯了依赖冉阿让的周全准备,都根本不觉得要为自己负责。一群寄生虫。善心只会让他们变本加厉。

他转身不去看指挥家的纵容行为,眼神又一次扫过自己的声部。以他的专业能力带不了整个乐团,但能做的,他绝不懈怠。今晚会演一支他最喜欢的交响曲,他不会容许他们用怠惰毁掉这场演出。

弦的崩响,琴弓几近掉落——沙威冲那噪音眯起眼睛。啊,他就知道。芳汀。她抬眼回报以怒视,就好像她真有资格对这待遇提出异议。就好像她真有资格待在这里,这间音乐厅里——就算是这样三教九流,经费拮据的厅堂,也是音乐整体的象征,当与金色大厅受到同样的尊重。

他皱眉看着她苍白的身形与稀薄的头发,她静脉上未消的淤青。他母亲因为吸毒入过至少两次狱,第二次是因为沙威在她算命的“客官”身上瞅见了恶行的证据,于是叫了警察。

逮捕她的长官表扬了他的诚实和敏锐,问他有没有意愿从事这一行。他考虑过,但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第一把提琴,也开始了练习。

“您做好上台的准备了吗,女士?”

芳汀交叉起瘦削的双臂,其上的静脉曲张暗显。“当然做好了。”沙威冲她抬起眉毛。他知道她所谓的“练琴”是什么样,他一周前听过——到处都是错,而她还是不肯花够掌握作品最起码的练习时间。而且她的姿势还是不像话。她如犬般露出牙齿,捏弓的手过分用力。

“丫头,我决定不了你在声部里是去是留,但有些行为超出了我的容忍限度,”沙威开口,准备给她下达行为不端的最后通牒,但那姑娘一下踮起脚来,抓住了沙威的西服翻领,琴弓闷声跌落在地。

“听好了,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她咆哮道,面颊潮红,手指无力,“你没别的事情可做就知道来侮辱我——”

沙威低头看着她,眼眶下的阴影和战栗的手指,只感到一阵恶心。他仔细地将她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扳开,任它滑落。她的肩膀在颤,看上去马上就要昏厥。很可能是脱瘾症状。

“这儿怎么了?芳汀,你还好吗?”是冉阿让,当然了。指挥柔和地将芳汀拉开,就好似她是什么值得保护的事物,却毫不注意她后退时踩到的琴弓。

芳汀想甩开他的手,但沙威见过冉阿让只身抬起一架钢琴。凭她这副半死不活的可怜样子,不可能逃得开他的掌握。

“您用不着关心这个,大师。”若非这样面对面称呼指挥全然不符合礼节,沙威几乎要为她声音里透出的轻蔑意味感到惊异了。

她嘎吱一声踩到地上的弓,将那木杆彻底摧折,而沙威的眉头皱得更深。好像她配不上乐团演不了作品的证据还不够似的,这会儿她又粗心大意毁了自己的弓。要不是他早想把她赶出乐团……

他蹲下身,捡起断弓察看,嘴角牵起。“我方才问她今晚是否能够上台演出。可惜,”他刻意举起弓,“既然她折断了自己的弓,看来答案是呼之欲出了。”他的表情更近笑意,只是露出的牙齿还是多了些。“除非,大师,您手头恰巧还备着一支演出级别的小提琴弓?”

太慷慨了,这位有前科的指挥家。沙威听说他所有的钱都是专利和发明所得,也从来没信过这个说法。入过狱的人,就算只是稍微会一点指挥也已经足够反常,而沙威不得不承认冉阿让确实有些真才实学——但同时还是名天才发明家?那太过了。

沙威当今的位置是自己一步一步奋斗而得,鄙弃一切罪恶和失败的诱惑,靠自己的干净履历和艰苦奋斗赢得赏识。人若是沦为罪犯,就证明他没有能力安守本分。断弦难续。

那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沙威有所怀疑。只是怀疑,没有实证。他眯眼看着芳汀胳膊上的针孔,还有冉阿让搀住她的温柔动作,又一次龇起牙。

冉阿让想把芳汀搀到椅子边,但她发着抖也不肯坐下。沙威眼睛里落了头发,他忍住没去拨它。越早把这寄生虫赶出他的声部,他们就越能快点好好准备演出。冉阿让看向他,而沙威第一次在那双眼中瞥见一丝恼怒。

“沙威,这就有些过分了。”冉阿让站到他俩之间,好像那吸毒的女人值得维护,好像他俩都有任何站在这里的资格。“麻烦你退开一些好吗,她需要地方休息。”

静弦拨动,音锤落下——沙威咆哮出声,勉强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进一步损毁手里的弓。“有地方休息,让她再嗨一回是吗?你不如送她一针吧,说不定她就能撑过这场演出了。”冉阿让盯着他,面色发白。沙威咧开一个太多牙齿的笑容,如同一头捕猎的狼。“我猜这一行赚的钱比盗窃多。”

冉阿让吞咽一下,两下——张开嘴,又合上了。他站了很久,壮实的肩膀耸垂下去。他的反应不像是这类人常有的,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激烈否认。或许他根本无法否认。他只是闭上眼片刻,深吸一口气。

“我理解你生气的原因,沙威,”他的语气平稳——但那声音有着极轻微的波动,如同一根按不住颤动的弦。“但芳汀病得很重。我这就送她去医院,然后再回来指挥演出。”他扫过目瞪口呆的乐团成员们,“我——对因此造成的不便道歉。”

沙威双臂交抱,一只手握着断弓,注视那男人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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