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lokers

再见,你不能教我怎样忘记。

一个结识翻译同好的小群:965496833

【LM/Valvert】G大调交响曲 第二章 间奏曲

原作:Splintered_Star

翻译:Chlokers

beta:三年后的我

分级:Gen

警告:无


上一章


Intermezzo间奏曲

 

冉阿让沉默地坐在病床边。他坐着的时候通常不会完全安静,总要在旁的什么东西上击出些节奏来,无意识地以指节敲打大腿,勾勒新作品的雏形。但现在他静坐着,脑海深处的乐音寂然无声——此刻,他的双手在扶手椅上虚握成拳,头垂着,脊椎如一根折断的弦。

芳汀躺在床上,如一支苍白间杂淤青的练习曲。一根静脉管钻进她的手臂,肩上也有青肿。她勉强笑了一笑,伸手向他——他在床椅之间半途捉住那只手。她手上有握弓的老茧,但力道对一名乐手来说太过虚弱。

“我很抱歉,大师,”她说,被迫停下来咳了一阵,“抱歉搞砸了昨晚的演出。您一直对我不薄,我却——”

“不,不,芳汀。”冉阿让以尽可能轻柔的力度握住她的手。他自己的手从未像现在这样笨拙粗糙。“演出没有问题。我们不在最好的状态,但还是顺利完成了整场。”他有些懊恼地漏出一声笑,“沙威气得要命,不过——”

芳汀回应以沙哑而空洞的笑声,只勉强有些喜悦的影子。“沙威什么时候都气着,大师。我不在,他准得换个人来抱怨。”

冉阿让眨眨眼,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些。他——当然,是知道的,他和那间病房里所有的人一样,听见了医生的报告。但他的心为她谈起死亡的随意口气而抽痛,喉口似乎塞了一团棉絮。他能做的只有尽可能轻地握住她的双手,低下头,为那脆弱的身骨呢喃一句祈祷。

他抬起头,呼出一口气。他所知的祷文没有一句显得足够。他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但她疲乏而微微嘲讽的神气让他闭了嘴,只是柔和地笑笑。不,祷文是不够的。无论什么言语都不会足够,但冉阿让觉得他必须尝试,用他尴尬而笨拙的,从不像音乐那般轻易成型的词句。

但他不是马德兰,在这里音乐也帮不了他。

“我——啊,你的医护费用已经付清了。”芳汀朝他眨眼,好像因这件事而惊讶,好像他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能做。“你有什么想联系的家属吗?”

芳汀又眨了一次眼,然后又笑起来,笑到开始咳嗽而冉阿让惊慌地伸手向她。她挥挥手让他不要在意,一边继续哑声笑着。她笑起来的时候看上去该更年轻,更健康些。她没有。

“不,我没有家。”她摇头,金发几乎未动。“只有——”她停住了,看向一边。“啊,没什么。”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请尽管告诉我。”他又一次低头看向握在手中的脆弱手掌,思绪飘向别处。他的一名音乐家病成这样,他却毫未察觉,也许还以无情的举动加重了病情……“如果我知道你病得有多重,我一定会放你几天休息,或者——”

芳汀猛然抽开手,不快地盯着他。“我不起这假,大师。保险可没法付清我的治疗费用。”她一指胳臂上化疗留下的针孔,被沙威认成证据的那些。“不是所有人都有余子儿可用的,先生。”他的喉咙又一次愧疚地紧缩。无论他怎样尝试,也没法缓解他人的痛苦。

静默持续了很久。那只手抓紧了床单,她冲他眯起眼。“……您说什么都行,大师。”

“我是认真的。”他把手放在她的旁边,但没有碰触。

她的双眼扫过他的衬衫口袋,教他意识到塞在里头的玫瑰念珠,然后又重新移向他。

“……我有个孩子,”她突然说,挑战似的将词语抛出,声如崩弦。“是女儿。快六岁了。”冉阿让不自觉瞥向芳汀的左手,没有戒指,那是一眼就能看到的。随即他的视线回到她讽刺的笑容上。他在心底斥责这本能反应的无情。她等了一会儿,双手紧绷,然后舒了口气。“……她爹是个无赖,从来没告诉过我真名,更别提照顾孩子了。”她把刘海从眼前捋开,表情更暗下去。“她一直都和——唉,他们说他们会照看好她。我赚得的钱都给他们。说是看护费。”

她的声音怀疑地低下去了,冉阿让一阵心痛。“我——”他开口,停在半路,咽着唾沫。他不知道能给她什么。什么都不够。

芳汀转开视线,看着墙。“我家当不多,除了她也没有在乎的人。她现在跟着的那家人,以他们那种德行,我一旦拿不出钱……”她叹一口气,盯着他。“你说你什么都会做。我只想要我的女儿好好的。把小提琴卖了,说她是你的孩子,随你便。只要——让她好好的。”

冉阿让感到上帝的手安于自己肩头,似乎米里埃神父正冲他微笑。他连一丝停下来思考的犹疑都没有。他微笑着抚上她的手。

“当然。”

 

沙威皱起眉,手指僵硬,姿势完全出错。他强迫自己伸展手指,活动双肩。他把乐谱翻到马德兰最新的一作,但出来的声音却沉闷呆板,粗粝难听。问题不在作品上,他知道,他能看见那音乐的质量——不,问题是在他自己。从来都是。

他是件损坏的乐器,只能勉强着调——他不完好,一向如此,但他能知道自己的问题在何处,知道哪里的琴弦已断,然后绕开它们演奏。

直到现在。现在他不能了。愤怒绞缠着他的神经——他怒吼出声,对他自己,对那染毒的愚妇,对冉阿让——

——当冉阿让为了“送芳汀去医院”而离开时,沙威的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他过分用力地捏着断弓,直至他脑海中的那根弦再次绷断,只知这一切他无法忍受——

他琴盒里一直有本笔记本——于是他把它扯了出来,他写字的手与童稚之年长久练习之时同样平稳不颤——“尊敬的董事先生们,近来我发觉了一些情况,您或许会有意了解……”

关于冉阿让的一切事,一切推断,怀疑和含沙射影,凡是他知道的,都写进了信里——那是一场丑恶情绪的暴虐,他把信封投进赞助人办公室信箱时只觉得是正义之举,但第二天便成了小肚鸡肠的报复。

那时他没有任何恶行的证据。现在他也没有。他一清二楚,正如他知晓和弦了解他的乐器,但他没有证据。如果他没气愤到那种程度,他是不会写那封信的。他让自己的情感掌控了自己,而它们搅乱了他的判断力。董事会不可能不知道冉阿让的过去,要是他们决定视而不见,也轮不到他来提醒他们。以他的身份,如此对他的指挥家旁敲侧击,是不合适的。

沙威瞪着自己的手,那晚它们背叛了他,现在亦然。他的情感扭曲了他——他本就不是优质木材造出的乐器,不被允许享有与后者同样的自由。他负担不起。那晚,暴怒让他忘了本分。

他明早会去找赞助人,告诉他们自己做了什么。如果他们认为他的言行不符合乐队首席的身份……他会接受的。

在那之前——他调整姿势,舒一口气,重新握紧琴弓——在他配得上这件乐器之前,他会一直练习下去。

 

“你好呀,小不点。”冉阿让尽可能温柔地招呼道。要是小姑娘害怕他,事情就很难说圆了,但女孩睁大蓝眼仰头冲他笑起来。“我叫冉阿让。你是珂赛特吗?”孩子犹疑着慢慢点了点头,眼睛四下扫着。她的看护人——这是冉阿让眼下能用上的最客气的词——正在隔壁同冉阿让的律师讨价还价。冉阿让下定决心与他们能少待一会是一会。

他蹲下身对她微笑。她也以笑容回报,那神情如鸟鸣般惊动冉阿让的心。她明亮又脆弱,他胸口有什么东西颤跃起来,生长如新生萌芽如歌的初音,于是他伸出手。

“我是——我认识你妈妈。她想见见你。你愿意和我去见她吗?”

珂赛特眨眼,大大的蓝眸子睁得太圆,然后她又点点头。她笑得越发开心,抓住了他的手,但一听见隔壁传来的喊叫声,小姑娘立刻缩了回去。

“我——我还没做完家务呢,先生。”她看上去抱歉极了,像是株缺水的花耷拉下来,而冉阿让肋骨下缠绕的奇异新生骤然紧缩。“我一定要做完才行,不然夫人就会对我发火,然后……”

“没事的,孩子。”冉阿让轻轻把她稚嫩的双手合在掌心。她这样瘦小,这样脆弱……这个年纪的孩子,肯定应该身子骨更壮实些才是吧?他已经记不起姐姐孩子的模样。“我会和她说的。你可以去看你妈妈,只要你想。”

孩子看着他,神情是她的年纪不该有的谨慎。“……然后我再回来做家务吗?”

啊,要是冉阿让能够做主,这小宝贝永远都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律师对他的请求十分头痛,但在这一点的必要性上同他达成了共识。

“这个嘛,以后再说。现在,我们先去看你妈妈吧。”

珂赛特皱了一会儿眉,然后咧开嘴笑着点头。冉阿让站起来,领着她走出这间破烂不堪的屋子。他的律师还在和看护人唇枪舌剑,她或许到死也不会原谅他这般任性的举动,但冉阿让觉得她应该能理解他。

 

珂赛特熟睡在芳汀边的另一张床上,而冉阿让坐在床头,对着他的笔记本叹了口气。他前些日子回了乐团,打算解释这几天缺席的原因,但董事只是把他请进办公室,礼貌而冷淡地告诉他,他在乐团之外的生活引起了注意。

那位董事——冉阿让与他共事多年,在他请自己做指挥之前就认识了——告诉他,这不是说乐团里有谁真的相信他仍然盗窃、贩毒,或是与乐团成员有任何不当关系。当然不会,那人说的时候,刻意没去看冉阿让胳膊上被袖子遮掩的监狱烙印。但最近形势不好,乐团更需要保持清白的名声。赞助人会担心。

冉阿让回应以微笑,表示他很理解,然后把他放在乐团的东西都整理收拾好。他其实也没多少东西放在那儿,最多的是给弦乐组的备用弦。他把那些留在了原处。练习室里传来小提琴的声音,拉的是柴可夫斯基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冉阿让走了过去,没停。

现在,他身边只有一位命不久矣的女人和一个半饥半饱的孩子。冉阿让低头看着他的音乐笔记本,叹了口气。米里埃神父曾鼓励他将情感付诸音乐,但现在他的脑中空空如也。他知道那“注意”来自于谁,知道是谁影射他是出于非法或不道德的目的帮助芳汀。这种时候,这种指控——啊,怀疑他职业正当性的还能有谁呢。

可冉阿让打心底里恨不起沙威。他只悲哀地记得,那让他惊喜亦感到生疼的,沙威在谈起马德兰时几乎微笑的神情——而他清楚那绝无可能。冉阿让永远不可能成为沙威所希望的模样。他所目睹的那种欣悦的闪光,只为一个不存在的人而闪烁。

每一次冉阿让尝试作曲,每一回他想起自己上次发布作品已经隔了多久时间,他的思维都停滞在沙威冲他吼叫的模样,那双狂怒的灰眼,而音乐就消陨在他指尖。

他叹气,声音很轻,不会打扰到熟睡的孩子,也不会引起芳汀的注意。她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很疲惫,但仍有足够的精力和珂赛特谈话,有时也和冉阿让说说。以为珂赛特听不到的时候,芳汀说话又急又尖刻,但她很乐意与冉阿让讨论音乐,或是表达她对珂赛特的期望。她也完全愿意且能够与律师和社会工作者争辩,需要多久是多久。要是她去世了——等她去世了——她点名要冉阿让做珂赛特的监护人。不是收养——冉阿让暂时无意蹚这趟浑水——但足够保证她有人照顾。

不会很久了——医生说,再过几个月——冉阿让就得独力抚养这孩子了。

他牵起一丝疲乏的笑。或许他还得感激沙威。冉阿让在生意和指挥间尚能周旋,但生命里再多上珂赛特,他就无可奈何了。时间只会越多越好。

然而。马德兰不能一句话不留地消失。有人给他发邮件表达过赞美,也有人关心他,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作曲了。他应该告诉他们。他——其实不太明白,但觉得这比较礼貌。所以他没有草拟一支奏鸣曲(虽然他想),而是执笔在纸上写下,“对所有喜爱我的作品的人,我由衷地感到抱歉……”

 

“……我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但出于一些生活上的原因,我一段时间内不会再发布作品了。非常感谢你们每个人的支持,愿上帝保佑你们。”

沙威一言不发,不快地盯着网页。

他几乎为自己的反应之强烈感到惊讶。他知道,为此感到受伤甚至恼怒都是不应当的。马德兰又不是他的,不是客户,不是赞助人,他们甚至根本不熟。说到底,他一点也不了解马德兰。这一直都没什么要紧的——马德兰从来都像是种音乐符号,一种艺术的存在,不该与钝俗的肉体有所联系。

这听上去怪极了——优雅迷人的马德兰,能写出深刻协奏与微妙交响的,——竟在音乐之外还有生活,竟会觉得世上有比音乐更重要的东西。这教他心烦意乱,如同乐队中混入一件走音的乐器。

 

芳汀走了,在音符的间隙——她的咳嗽卡在胸腔,随后彻底停止。

珂赛特——这好姑娘,她还是瘦得皮包骨头,但每次笑起来都让冉阿让心花怒放——从她的涂色书上抬起头。她向母亲靠了靠,而冉阿让看着她一下子意识到,芳汀再不会醒了。

他没有斥责她的泪水。他只是把她抱到膝上,与她一起,为那母亲的魂灵祈祷。

 

冉阿让有一段时间没写过东西了。他很忙——忙他的生意,现在转移到了巴黎;还有他的责任,他不能称之为女儿的孩子,虽然她称他“爹爹”——而他也并不想念音乐。

实际上,他在悼念音乐的离去——他很享受指挥的过程,与乐团共事的感觉,甚至是和沙威斗智斗勇,说服那人和提琴声部合作。但想到沙威仍然教他内心酸涩,次次都和作曲的灵感搅成一团——于是他的网站依旧搁置,他的钢琴落了灰。也许他的生活不再需要音乐了。也许这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放纵。

 

时光飞逝,白驹过隙。珂赛特长大了,美丽、殷切又机灵——她冲着母亲的提琴盒好奇地探头,问她能不能试试看——

而冉阿让无法拒绝她,只是让她先坐在钢琴面前,自己的膝上。他教她音阶,握着她的手一起敲出简单的曲调,听着她的笑声——很快,他发现自己重又打起了节拍,低声哼唱——

他看着那微笑的女孩,敲出一支曲子的时候她是那么自豪——但他手头没有曲谱,她需要弹些新的东西——所以他坐到她身边弹了几个音,她亦步亦趋——她靠着他肩头打起盹儿的时候,他仍在弹奏,把旋律稍稍发展一些,然后加入——

噢。哎呀。

他伏在琴上笑了起来,从盆栽底下摸出了一本笔记本。他多久没写过东西了——他无意谱曲,每次尝试,脑袋都如长跑过般酸痛——但这是他想记下来的东西。

也许他会发布这首曲子。也许不会——这想法叫人动心,把这宝物安置在心底,与珂赛特的笑容和主教的庇佑一起珍藏。不过,分享出去又不会让他少点什么,要是他能让另一个人的世界明亮起来,这不是他的职责所在吗?

他侧头看着熟睡的小姑娘,勾起嘴角。不管怎样,他已经有了最珍贵的宝物了。

 

“非常感谢大家在我暂时告别这段时间里仍然支持我的作品,”沙威把信拉到开头,再次读道,“你们的回复对我鼓励很大。和你们上次见到我的时候比起来,我的生活变了很多,我不知道我作曲会不会还像之前那么频繁,但我回来了。我会和上帝一同前行,也会为你们祈祷,正如你们为我所做。”

沙威盯着屏幕。他收到邮件提醒的时候难以置信,虽然他没什么怀疑的理由。也许这是一场骗局,有人黑了马德兰的网站,想盗用他旗下的慈善资金……沙威对这种事有所耳闻。

(沙威出于原则对科技不能信任——能亲自完成的事情他就不会求助电脑。但马德兰的作品只有网上有,而沙威不想次次找他的音乐都得去图书馆借电脑。这种事情他还是私下里做比较自在,所以就是笔记本了。)

网站上有一份新上传的文件——正是一首新曲的大小。沙威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它;这是唯一有意义的身份证明。谁都可以黑进网站,但音乐可没办法复制。马德兰的音乐,他一看就认得出来。

起初,沙威看曲谱的时候是困惑的。题目上只写了“给C”,整篇也很——简单,比他想得简单得多,看长度最多只有几分钟。那音乐几乎透着一股孩子气,沙威甚至替马德兰置气,这模仿者实在太没诚意——然而,然而。他又看一遍,旋律在他脑海中延展开来——简单明亮,没错,但仍然优雅,线条干净利落。抽象的同时又有着明确的意图,并非明述而是暗喻;他脑海中天鹅绒似的夜幕之上有星光连结成片。

是了,他松一口气,满足地想:这就是马德兰。

突然之间,给那群糟糕听众反复演奏同一组曲目的想法也没那么气人了,沙威嘴角上扬。

 

珂赛特长得极快,和所有孩子一样——眨眼间她就长高了,到了冉阿让的腰间,然后更高。她的笑容只变得更明亮——依旧好奇又好学,总是快活机灵。

比他想象得更快,她小心翼翼拿起了她母亲的贵重提琴。冉阿让的情感甚过愉快,也涩过自豪——一如他教导她的那样,她对待乐器的方式优雅又仔细,那姿态那笑容美丽如咏叹调末尾的high C,击中他让他喉咙发紧。

但珂赛特的笑意突然褪去了。她反常地惊慌又忧愁,这教他更心疼。“爹爹,我是不是不该……”她低头瞅着那乐器,“就是——你说这是妈妈的,我觉得我比起钢琴来更想拉弦乐器,但家里只有……”

冉阿让笑了,小心地从她手里接过提琴。“你当然可以拉,亲爱的。”他安慰她。“只不过,这把琴对现在的你来说,是不是太大了些?”他冲她的胳臂比划着一量——确实大了,她拿不稳的。“我们周末去找几把小些的琴试试,这把留着你长大以后再用。”珂赛特脸色一下亮了,笑容里满是兴奋。他的小云雀啊,总是这么容易就开心起来。“你确定想拉小提琴吗?”

“是呀,爹爹,我想。”珂赛特年方十四,却已经坚如磐石。她抬头冲他笑着。“你会教我吗?”

冉阿让的笑闪烁了。啊,他多想——教她弹钢琴,在越发复杂的曲调上指引她前进看她微笑,是他最珍贵的回忆之一。那段日子对他的意义不逊于受赠的银器,与他姐姐的笑容同样美好。他现在别无所求只想在这条新路上依旧与她为伴,继续教导她、帮助她。那时音乐是他们的,激情如出一辙,当她太过害羞而他犹疑不决时,那是他们所共有的语言。

但冉阿让知道他的技术如何,他在小提琴上从来没有天赋。他教不了她,她配得上更好的教导——这是她想要的,却是他给不了的。

这事实刺痛他。但不公平,他知道。她是他的整个世界,但他却不是她的一切。她值得比这位哀伤的老人更好的东西。

他已经沉默太久。他拍拍她的肩,让自己硬下心肠。她值得最好的。“恐怕我没办法像教你钢琴那样教小提琴,我不太擅长,亲爱的。”珂赛特微微皱起一点眉头,而冉阿让为之既心暖又心碎。“但我会能帮你的都会尽可能帮忙,我们可以一起去找老师。”

有那么一瞬,冉阿让想到沙威,想到他的完美主义和高超技巧。冉阿让至今也没遇到过另一位同样水平的演奏家——但不行,那绝无可能。沙威或许永远都没有原谅他,何况冉阿让也不知怎样联系到那人。

他突然被一个满面春风的女孩儿扑了满怀。“但你会陪我的,对不对?”

在他心口的疼痛轻缓了,仿佛从未存在。“当然,我亲爱的。我永远都会。”

在陪伴她的时候,他也许能写几首曲子来让她上手练习。

 

沙威在巴黎的新公寓里拆开行李。那一向不会花他太长时间。他的行李不多,但都悉心打理:谱架,满柜子的音乐理论和历史书籍(还有侦探小说,教他心怀负罪感的消遣),一张桌子,一台电脑,还有最贵重的,他的小提琴。

能在巴黎国家乐团里谋得一席相当不容易;就算他已经不再像滨海蒙特勒伊时是乐团首席,他现在的职位也足够让他证明自我。虽然他不得不租下一间离街坊邻里太近的狭小公寓,但他不后悔。

他不后悔离开滨海蒙特勒伊。那儿的经济状况下滑得厉害,海风又腥又咸,交响乐团这么多年以后还在夸冉阿让——不管那人走后有多少谣言风传,不管沙威自己说过什么,乐团里的其他人还是盼着他们要求宽松、心地善良的老指挥有朝一日能够回归,受罪的只有音乐。

(他曾在疑虑中——那是沙威不常有的——想起他曾欣赏冉阿让的指挥技术,而之后的那些替代者都有所欠缺。但那种想法只一闪而过,像完美无瑕的交响乐中走调的六十四分音。)

他不会后悔。他有音乐,他有演奏的机会(同样的曲子一次又一次演奏给缺乏鉴赏能力的社会名流,看似文雅实则无能),那就是他所求的全部了。那甚过他值得的。

而马德兰继续发布音乐——他苦痛过甚时的抚慰——并且开始为小提琴作曲。那和他之前的提琴曲……不太一样,从前愤怒而激烈的,现在变得平静而温柔。大部分作品都打着“给C”的标签——那些简单,但优雅而积极。有些标着“给F”——比较少,更慢,挽歌般的曲调——还有最罕见,沙威却最爱的“给J”,迅疾而夸张,像是纸面上的电闪雷鸣,但往往同时也带有一丝悲哀。

不管马德兰在给谁写曲子(把马德兰想成一个人,有着在音乐之外的生活,譬如家庭,伴侣或工作——当然他得工作,他的音乐只用来换取捐赠——这样想仍旧怪异得让他感到不适),他的情感都是极其强烈的。沙威二十年前已初次涉足此人的作品,而直到现在,马德兰依旧是他所知的最天才也最神秘的作曲家。

沙威做过调查,当然——沿着马德兰的相关消息顺藤摸瓜,试着理解这位教他真正看见音乐无限可能之人——但他从来没有找到过一星半点。他的唯一存在只被音乐印证。(那几乎可以称得上纯粹。)

沙威最后安好了他饱经风霜的电脑,点了一点头。他还有几小时的空闲,而公寓的音响效果最好尽快测试。他翻开琴盒盖,调起琴弦。

 

冉阿让微笑着看向音乐厅里一群形形色色的年轻人,扫视的目光带着赞许。

角落里有位低音提琴手,琴箱上画着花和头骨的繁杂图案——冉阿让看着他在木头的空白处勾勒起一首诗的雏形。最年长的那位(他的光头让他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些),正在箱子里翻找着多余的双簧管片,他原本的不幸在排练前折断了。有位年轻人在照料自己的长笛,动作仔细,用酒精布和棉签先后擦拭。瘦小的少年坐在鼓架前,笑得像只小恶魔——还有满是纹身的小号手,乐器抱在胸前打着呼,一个人占了三个座位。

啊,就在那里——珂赛特从乐谱中抬起头来,笑着冲他挥手。她和这群音乐生一起每周练习已经好几个月了,而冉阿让之前都留在家里,不想打扰他女儿的生活。可珂赛特坚持要他去看他们排练——“你想要的话,还可以指挥呢!”——所以他最后任她把他拽到了学生们租下的乐厅。

“爹爹!”等他走得够近,珂赛特一下扑过来抱住他。学生们有的抬起了头,但珂赛特置若罔顾。“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们今晚排练的曲子可难了,我可想你来陪我啦……”

“你想要什么都行,宝贝。”他低头冲她微笑——然后越过她看见一位站得显然太近,逗留不去的青年,冉阿让眯起眼睛。“这位是……?”

那年轻人——又高又瘦,一双黑色大眼,旧衣做工精良——吓了一跳,但珂赛特很容易就滑进他俩之间。“啊,爹爹,这是马吕斯,下次要和我一起演曲子的那个大提琴手。我和你说过的,对吧?”

“你和我提过你打算拉一首二重奏,但没和我说过是和谁一起。”冉阿让拍拍珂赛特的肩膀。“你们的演出一定会非常棒。”

珂赛特退了一步,羞涩地笑了。马吕斯继续睁着一双大眼看他们,眼神里满是紧张。冉阿让考虑了一下要不要瞪回去。

“爹爹你对我太自信啦!要是还像之前那样每周只合练一次,我觉得我们可能没法及时练出来。”冉阿让抬起眉毛,对接下来的求问毫无好感。“所以,我在想,我们能不能让他过来一起练,就在家里?”冉阿让刚想开口,珂赛特立刻补上:“当然是只有你在家的时候,你想来看也可以。”

冉阿让闭了嘴,垂下头。那男孩看珂赛特的神情……啧,也许他最好还是了解一下这孩子,在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之前。

何况,想要拒绝珂赛特的任何请求都难上加难啊。

“行吧。”珂赛特又抱了抱他,而马吕斯依旧拿一副惊兔一般的神情盯着他瞅。他没法责备这些孩子,是他们给了珂赛特陪伴和友谊。“不过,先和我说说,你们今晚打算演什么?”

 

沙威闭上眼,刻意将周遭的噪声赶出脑海。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场音乐会,举办方是位有钱客户——为了他的儿媳妇,或者准儿媳妇。那种事情无关紧要。举办这场音乐会的唯一原因,只是因为吉诺曼先生作为巴黎国家乐团最重要的赞助人之一,觉得他爱什么时候办一场音乐会都可以。

当然,指挥和经理用的是“感谢对艺术的贡献”这种理由来搪塞,但沙威清楚得很。他们是商品,活的玩物,被上流社会买下,用来向他们的同类炫耀。

(但没有这些有钱人,他也不会有现在的地位,他这样提醒自己。他那把价格不菲的小提琴,光凭他自己的工资绝不可能买下——那是一位喜欢他演奏的赞助人送他的礼物。至于马德兰,能写出那种作品的人,一定家境宽裕,接受了很好的教育。音乐依赖于这些有钱人的贡献和欣赏。顺他们的意是他的职责。)

(他明白这一切,但那想法仍然如独奏中的破音,弥留不去。)

他让马德兰最近的一部作品——慢板的大提琴小提琴二重奏,比他平时写给“C”的曲子更为哀伤——盖过周围调音的刺耳杂声。他动作平缓地给弓弦擦松香,一如在玫瑰念珠上数过十年时光。沙威,同之前一样,还是一提首席,但这个位置只有靠努力和投入才能保持,那种要求是比在他之下的人更高的。

他停顿一刻,怒视向第二小提琴——那富家子七岁(也许不到)就开始了演奏之路,如今是个身在最好乐团的学生,整天却只想着政治事业不去精进琴技。安灼拉看见了他的眼神,毫不避讳地报以不敬的瞪视,然后会过头去和他那群同样不知好歹的朋友们谈话。

平常沙威会让他改正,试着教会他什么叫做得体,在音乐会前怎样行事才叫合适——但那样做的结果往往是一场争执,而在客户(消费者)能看见的地方吵闹是很无礼的行为,几乎相当于演出缺席,或是曲目生疏。沙威有过一次那样的经历,他永不会再尝试第二次。那记忆仍让他感到羞耻,且不仅仅是由于演出前后的牵连。

于是沙威调整他的弦栓,测试每根弦的音准——其实没有太大必要,他熟习这把乐器就如自己的身体,但这也是一次不错的练习——而后有什么东西成功越过了他的防线。他从提琴上抬起头——啊,今晚的女主角,结束了与赞助人之子的谈话,正向乐团走来。有人稍显犹豫地指了指沙威,然而那女孩来到他面前的时候,脸上却带着笑容。

“嗨,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了,听说您就是乐团首席?”她的面容让他感到熟悉,虽然沙威一直不太认人——她撩开额前的黑色卷发,那感觉便消失不见。“我知道音乐会就在今晚,现在要改曲目表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我想,也许可以请您试试看?”

沙威瞪着她,但他的眼神在这背手等待的女孩身上似乎毫无效果。他的第一反应是请她离开练习区,好让他继续调音——但她和赞助人的儿子有关系,而赞助人有权利表示粗鲁。他并不能像统率自己的声部一样统率他们。

“只是一段小提琴独奏,不复杂,视奏应该不麻烦……”女孩从包里抽出一沓纸,熟稔地翻阅起来。那曲子确实不长——然而。女孩一脸抱歉地笑着,把谱子递给沙威。他接过谱,眨眨眼低头开始读——是手写的。他努力不让自己的恼火显露在脸上,但不怎么成功。“在演出当晚才告诉您,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可是我真的好不容易才说服爹爹帮我写点东西。如果可以的话我就自己来了,但我显然不能在生日当天自己上台……”

沙威低头盯着纸面,边读边聆听脑海中的乐声。确实是手写的没错,但非常工整,写字的手很自信,已经习于音乐创作……他听着脑海中的音符——然后骤停。

“女士,”他说,他脑海深处有弦嘣铮而断,山石轰然滚落,“这是谁写的?”

她的笑意更甚,如同得了褒奖,语调是敬羡而非惊诧。“啊,是我父亲写的!他可厉害了,不过当然啦,他从来都不肯承认——”

“他人在这儿吗?”

这下女孩眨了眨眼,但笑容并未褪去。“在啊,我看看,他应该不远……”她转身,环顾周围准备宴会的人群,然后伸手一指。“那儿,他在帮忙铺桌子呢,就在……”沙威脑中的铮鸣盖过了她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互相冲撞的情感封闭了一切感官的通路,因为他看见了她指的是谁——

 

冉阿让一边为珂赛特的宴会铺着桌子,一边轻声叹了口气。他很高兴,他确实高兴,但那是种苦乐参半的幸福,周围的一切都是大调,唯有他于小调中沉湎。

珂赛特长大了,她现在是位光辉夺目才华满溢的少女,满溢光明与欢乐。冉阿让为她感到无比自豪,她是怎样长大怎样变成这样一位惊人的女子。但她越成熟,需要他就越少——长成的树不再需要木桩来为她抵御烈风了。

没人需要他了。而珂赛特和马吕斯对视时的眼神……马吕斯迄今已经与她音乐约会好几周了,看着像是在努力鼓起勇气打算问什么事。冉阿让实在不是很确定答案会是什么。

但这是他不能否认的:马吕斯让她快乐,也尽了最大努力好好陪她。冉阿让有任何阻拦的理由吗?

冉阿让摇摇头,铺好最后几张桌子。这是她的生日派对,他不能用自己的愁闷毁掉它。虽然他在这群年轻人里实在格格不入,但珂赛特说了她想要他来。她甚至变着花样百般恳求,终于骗得他一首新作……

“爹爹!”他抬头对女儿微笑,她的裙裾与笑容同样灿烂,“我和首席谈过啦,他想见……”她的声音弱了下去,而冉阿让的视线直直越过她。

跟在她身后的——那男人很高,肩膀宽阔;他的长发里夹上了几缕银丝,眼角也有了皱纹。即使惊讶地半张着嘴,即使是这么多年之后,那人还是引人注目得无可置疑,那画面烙进冉阿让脑海如雷霆一击。鲜少浮现,从未缺席。

“沙威。”

“冉阿让。”那人的声线太平,太紧。冉阿让在片刻间忆起上一次见到他的情形,多年前的灾难一夜——但不,那时候同现在不一样,没有暴怒,只有震惊,那人的双手在他所持的纸边攥紧。“这是你写的?”

“是的,非常抱歉是这种时候才给到你,但珂赛特坚持要——”冉阿让带着歉意的笑容开口,随后又一次对上沙威的眼睛——噢。他的笑意消陨在痛彻的悔恨中。他早该预料到有这一天——对罪恶的偿还不可能永无止境地拖延。“……啊。我明白了。”

又一幅画面劈闪进他的脑海——空荡荡演出厅中的一间练习室,沙威,凭空创造出的音乐与激情——冉阿让的心再一次疼痛。是啊,他早该知道这一天会来的。

“这是你写的。”这次并非问句,然而仍是一个问题。冉阿让明晓他的意思。他点点头。

沙威与他对视良久,之后再次低头看向纸页。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身迈步离开,步伐只为了拿琴稍稍停缓。乐谱从他的手中松落,飘散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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