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lokers

再见,你不能教我怎样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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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M/Valvert】G大调交响曲 第三章 简单地

原作:Splintered_Star

翻译:Chlokers

beta:三年后的我

分级:Gen

警告:无


上一章


Semplice 简单地

 

沙威跌坐在破扶手椅上,低头盯着手中的信封。

他第二天就去辞了职。无论冉阿让怎样,无论事实如何,沙威都在演出开始前半小时离了场,还是在一位乐团主要赞助商的音乐会上——沙威辱没了他的使命和职责。他应当失去职位,这还是最轻的。递交辞呈已是他最为体面的出路了。

那时他已经走到了吉斯凯指挥面前,但没得到说话的机会。指挥说话时几乎心不在焉,什么沙威那样置演出于不顾之后本来应该被他解雇,但冉阿让先生和他解释过了,说一切都是他的错,而且希望沙威不要为此受惩。

“噢,”指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递给他一个白信封,头埋在簿记里几乎未抬。“他还让我务必把这个转交给你。”

沙威接过它的手指颤抖,低喃着道谢和道歉的词句,而现在这信封躺在他手心。回家的公车上,他一路都几乎没移开视线。信封正面的字迹同宴会那时手写的乐谱一样工整:给J。

沙威无法不去想马德兰的作品,无法不去想那些作品里有多少也是如此命名。

他尽可能小心谨慎地打开信封。僵硬的手指抽出一张信纸。

“沙威,

我很抱歉。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的。

这首曲子给你。

冉阿让”

信后附着一份手写的乐谱。

沙威读着,脑海中寂然无声。在认出那女孩递给他的作品之后,与冉阿让面对面之前,他的弦就已崩断,琴弓折为两截——每一缕思绪都荒腔走板,不是太快就是太慢。

音乐在他脑海深处随着阅读缓缓奏起。他第一眼就认出这是马德兰的——正如从前的每一次。无论在哪里以什么形式出现,他都能认出马德兰的作品。(他片刻间希望能不是如此。)这是他写的,绝无差错——没有哪个仿造者能再现他读谱时滞涩的咽喉。

那是美的。

缓慢,哀伤,如同泪珠,如同夜暮前最后的几线阳光——有种东西在沙威的胸腔里松动破裂,五十年来稳固从无动摇的岩石,在音乐的重量下沿着几不可察的线隙支离破碎,因为这银白之上钻石闪烁的歉意——

(但岩石是否真有那样稳固,破碎是否真的始料不及?那么多年来马德兰的作品都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圣物,美和艺术收拾到一起藏进心底的某个秘密角落——只有这一朵绽放的情感未曾被他掐除,而现在那根须已经钻得太深,不可能拔去了。)

冉阿让就是马德兰,而且想要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而道歉。为此,向他,道歉。这样一份美丽的艺术品,给沙威(还有多少作品打了给J的标签,他想——他不敢去看),给这个每次排练每场演出都与他作对的人,给这个差点摧毁他的事业搞砸他女儿宴会的人。

沙威的手指悬在谱面上,沿着音乐游移。作品的风格一如从前,教他能轻易看出之间的联系,然而又是独一无二的。只为他而作。单单是想要触碰它便像是要亵渎神圣,遑论演奏。沙威每场演出都在侮辱马德兰的作品,而他自己毫无察觉。沙威不配演奏它。他对那人的所作所为早让他失去了资格。

但倘若他不去演奏,还有谁会?沙威难道有权将这宝物锁入匣中,夺走成全它的机会吗?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展平乐谱,放上房中立着的谱架。这是为小提琴作的,他明白过来,音域也按着他的偏好。“给你的”,那张信纸上这么写。

他拿起提琴机械地旋动弦栓,意识到不久就得换弦。他忆起多年前冉阿让在乐团里的时候,总会多备些弦给所有人应急,即使是那些本该自己备好弦的乐手也一视同仁。冉阿让甚至肯花时间照料那样一个不知什么缘由病恹恹气冲冲的悲惨女人。

将慷慨和关爱给予不配得之的人。将音乐给予一个并不欣赏它的世界。向一个伤害过他的人道歉。

沙威把小提琴架到肩头,琴弓挨上琴弦。他的手自孩童时便未曾这样颤抖过了。马德兰予他一份赠礼,而沙威再怎么不配受用,也做不到拒绝。

这阙乐曲比他想象得更为美妙。

他的眼角灼烧——当然是汗水——但他没有停下来擦拭。他一直演奏下去,直至末尾。他气喘吁吁,喉口哽咽,费尽气力才能呼吸。

他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就再次落弓拉奏,一次又一次演绎这份他配不上的道歉,直到音符在他耳中鸣唱曲谱印在他闭上双眼后的黑暗里,直到他能凭借记忆毫不犹豫地将全曲演奏完毕。他手腕发痛双眼灼烧喉咙里打结的情感发紧,但他一直一直演奏下去。

 

冉阿让低头盯着琴键,手指静在半空。上一个音已经隐入沉寂,但他没有按下下一个。他的脑海中默然无声,而上一次已是在将近十年之前,珂赛特在这张琴凳上抬首冲他微笑之前。

他叹息一声,目光离开琴键,移向钢琴顶部的绿植。这些是多肉植物,能最大程度减轻水对钢琴的伤害。这间房间是他的庇护所,种满了他在监狱里梦想的植物,还有让他在那地方保持理智的音乐。这么多年来,珂赛特也同她学艺的钢琴一样,成了这间屋子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她的提琴谱架就在宽敞的窗边,挨着她自己选出的一株植物。

但她现在不在这儿,而冉阿让脑中只有空荡荡的静默。

再一次见到沙威——那既叫人恼火又给人灵思的人,那藏匿在他脑海深处不经警告就会出现的形象——着实让他吓了一跳。而看着沙威,确凿无疑地知晓他已认出冉阿让手中马德兰的作品——那更糟糕,是罪责是背叛,因为他仍记得那么多年前沙威说起他时的模样。他记得他神情中一闪而过的激昂,谈到所爱艺术时面上罕见的喜悦。那足够掩盖过与他共事的挫败。

冉阿让仍记得他注视着沙威时心灵的颤缩,那是这许多年来都未曾消褪的奇异景色。

而至今仍与那奇景绞作一团,腐败它的色彩,模糊它的线条的,是愧疚,因他知道沙威永不会像爱音乐那般爱他——这作者的身份会毁灭沙威心目中唯一不可毁灭的事物。那样的做法不可饶恕,如同从教堂乐团盗走短笛,如同焚毁一把斯特拉迪瓦里——然而,到头来,真相难瞒。

那晚冉阿让注视着沙威,他那双灰眼里彻晓的神色,看着那人脑海中原本调好音的琴弦灼烧崩断。而那是他的错。

他尽自己所能不让沙威失去乐团里的职位,又寄去一份曲作——远不够弥补他对那人所做的,却是冉阿让所知唯一能做的。自那以来,他也不能够作新的曲子了。

“爹爹?”冉阿让从对琴键的空白凝视中猛然回过神,抬起头来。珂赛特没等他回应,只在琴凳边挨着他坐下,就像她学琴的小时候那般。她继续这么坐已经不合适了,但这不重要。“……对不起。”

对不起——“珂赛特,亲爱的,你没有——”冉阿让半转过身,小心不要挤到琴凳上的她。“亲爱的,要是有人该道歉,那应该是我才对。那是你的生日宴,我却因为这种旧事打扰了你们。我很抱歉——”

“爹爹,”她双手捧起他的一只手,极严肃地看着他。“我没因为宴会的事生气。后来也没出什么大岔子,而且你本来也不可能想到他会在那儿。我想,”她移开视线,卷发松垮地垂到脸颊前,但她没伸手梳理。“我知道你特别注重隐私,爹爹,你都不把自己写的音乐告诉别人。”冉阿让眨眼,珂赛特抬头冲他微笑,嘴角有些不稳。“要是我知道他会认出你的作品,我什么也不会问你要的。我只是……想要在我的生日宴上听见你的音乐,我没想到万一有人认出来会怎么样,我要为此道歉。”她倾身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肩膀前。

冉阿让低头盯着她,一只手环住她的双肩,好让她不要摔下琴凳。他呼出一口气,几乎笑出声来。

“珂赛特,我——我原谅你,虽然我觉得你没做错什么。”她抬头冲他眯起眼睛,就好似在这一点上要反驳似的。他又笑叹一声,看向乐谱的半成品,那是他一个小时前由于沮丧而放弃的。“……我想我现在可以问你是怎么知道的了?”

珂赛特埋在他肩头笑了一声,直起身子。她把面前的头发捋开,冲他笑着。“爹爹,我老听见你在这里作曲,过不了多久又在网上看到它们……”冉阿让点头。这样的话,要推测出来确实容易。他喉咙口有什么放松了一点——仍然愧疚,仍然忧心沙威,但珂赛特知道——珂赛特一直都知道——这不知怎的让他放心了些。她知道了,而且依旧爱他。

他双臂环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额头。“谢谢你,宝贝。”

 

既然知道了马德兰就是冉阿让,其余的认识也不可避免地接踵而至。

每一次都不比上一次好过,沙威的脑海努力容下每个新浮现的想法,学着适应它在脑中激起的不适。

沙威记得多年前在交响乐团共事时,他与冉阿让在每一件细枝末节上都能起争执。那时他将冉阿让判为门外汉,一位好脾气的劳工,有些天资,但根本不知如何在自己的职位上如何合宜行事。沙威自己不比他好到哪里去,他很清楚——他知道他的肤色和他永远无法磨灭的儿时口音,会让一切有心之人对他的身世洞若观火。他不配走进给音乐以生命的那些神圣厅堂,也只能寄希望于用努力和奉献来赢得他的位置。

他做到了,但从来都知道这位置不是与生俱来,而是奋斗所得。他于音乐也是个局外人,是仆从而非主人。他服务于一项更伟大的工作,他的生命有着意义,那就足够了。他那时演奏的音乐,他直到现在演奏的音乐,从来都不是为了他。

(马德兰的作品感觉像是为了他,而或许那正是最具欺骗性的部分。)

那时他憎恨冉阿让。憎恨他的伤疤,他的慷慨,他仿佛称职的模样。那女人引发的争执让他的情绪达到了顶峰,于是沙威把他的意见全倾泄进那封写给客户的信中,而冉阿让失去了他在交响乐团的职位。冉阿让自那之后就没再涉足这个领域。沙威当时以为这是合适的,是那人应得的惩罚。

而现在他站在桥边,在塞纳河之上,被迫承认他或许犯了错。

如果冉阿让就是马德兰,那么沙威所作一切关于他的推测都是错的。能够创作出马德兰那样的艺术品的人,不可能是罪犯,不可能是囚徒。过了这么多年,沙威也只听到过关于犯罪生涯的传言,而那些只印证了他一厢情愿的推测。他那时候那么自信,但那不可能是真的。马德兰不能干过苦役,不能是个囚犯。那种贫乏的尘泥是诞生不出美的。

他错了,而这个错误毁了冉阿让的职业生涯。他胸口的裂隙扩大了——他不配拿着马德兰的作品,这样一份美丽的艺术品,教他只要一想就心脏抽痛。但马德兰向他道歉,不知为何——马德兰知道他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然后写了这份作品给他。

马德兰——冉阿让——认为他配得上它。或许这是对无望之人的怜悯;或许这是件沙威永无可能开始理解的事。

那——让他痛苦,了解到他所受到的是一份怎样的馈赠,了解到他一直以来被给予了怎样的馈赠,既然他现在终于知道如何去看。(他看了马德兰的作品里有多少份标着给J——只那数字就让他的手指颤抖如孩童时。)

沙威冤枉了一位艺术家,一位客户,一位值得尊敬的人,失败的重量沉沉压上他的肩膀。他的手指抓紧了石墙。他对路人投来的目光不予理会——这波涛汹涌之地深受自杀者青睐,他很清楚这点。这样的念头在他脑中闪过一瞬。但马德兰赠礼的重量将他从那片虚空拉扯回来——他头脑中承负的是钻石作的琴弦,而他现在还做不到将他们付诸深渊。

(而且,如果有人在他死后翻看他的遗物,他们会找到那张纸条,作出合理的推断。现在,马德兰对自己隐私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而沙威不会悖逆他的意愿。他已经对那个人犯下了罪行——他不会再去加重那些罪孽。)

所以他踏下石墙,继续前行。

 

“音乐应当被聆听,”马德兰有次在网站上这样写道,以回应他人对他在网上免费发布作品的疑问。沙威注意了它,记下了它,因为那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但那话语自此便驻扎在他心底,藏匿在不知名的角落。

(那花儿,即是马德兰的音乐,从他灵魂的裂隙中萌发出来,每一份新作都是它的养料,每一句警语都是它的雨露,直到它足够让它扎根所在的石块分崩离析。如同渗入潮气的木材翘曲变形,石板被水滴侵蚀击穿,沙威终于意识到他的模样早就开始改变——他早已一点一点允许自己成为马德兰所希望的模样。)

音乐应当被聆听,马德兰说。音乐应当被演奏。但没几个交响乐团会演奏马德兰的作品——沙威知道他不可能说服指挥把那首《道歉》排进日程,除非他把一切都解释清楚。

片刻间他盛怒于这不公的对待。马德兰值得在每间音乐大厅被演奏,被每位乐手所知晓。但赞助人看到他发布作品的地方,看不到明确的身份证明,便会扭开头不屑一顾。

有几个人告诉过他,演匿名作曲家的作品可赚不到钱。没人来看为这个人举办的演出。

他们是再清楚不过的,沙威提醒自己。没有机构的支持,音乐家根本得不到机会——如果没有赞助商,他永无可能上台表演,或是拥有他手中的这样一件乐器。一切都是他们给的。

但对马德兰的作品视若无睹……沙威摇摇头。马德兰是个有教养的人,这在他的作品里很显然。冉阿让的钱足够在乐团客户中求得演出机会,他知道自己面前有几条路,也做出了选择。

但音乐应当被聆听。这份作品,这份赠与他的美妙的道歉,应当被聆听。

于是沙威来到此处,脚下是青草,身后是喷泉轻柔涌动的声响。他转动肩膀,以这种姿态呈现在公众面前让他感到不适。他在舞台上演出有几十年了,但在这儿——巴黎中央公园,没有听众,只有身边的树木和对他尚且视若无睹的行人——这儿是不一样的。这不是舞台,这不是音乐厅。

就像设想马德兰在音乐之外还有一副面孔一种生活,在这样公众的场所演奏音乐也叫他的大脑不大适应。这样的做法——几乎是不合宜的,在谁都能听到的地方演奏。他扫视四周,好似正在做的是什么不得体的行为举止,但不是,确实不是——很多人都会来公园练习,调着设备的业余吉他手和表演级艺术家,练素描的画家,背台词的演员——但他上次在这样的公共空间演奏,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十几,或是二十年。

或许他只是从公寓里换了个地方练习。但不,那是借口,而借口已经够多了。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迟疑够久了。沙威翻开提琴盒,本能地察看它的状态。他长呼一口气,把琴架上肩膀。这儿没有谱架。他本来也不需要。

他最先拉的曲子是几年前的一支,那时他仍在滨海蒙特勒伊乐团任职——狼嗥,那是它的名字,也正是第一支冠上“给J”的曲子。沙威初听这支曲子就爱上了它,那种锋利而暴烈的欢乐,仿佛将自己推上光荣雄伟之巅——而突然间,他几乎要失掉节拍,猛地想起自己在乐厅练琴而冉阿让撞见他,沙威提起了马德兰——

他的嘴唇向下撇去,逼着自己专注于音乐本身。冉阿让本可以告诉他,他想道——但即便如此,他会信吗?当然不会。而这支曲子,这支曲子,沙威努力回想直到忆起——就发布于几天之后,就在冉阿让听到他对马德兰的热情赞扬之后。

噢。

他机械地拉完了全曲,大脑因这想法而乱成一团。在那时,在沙威几乎只会与他唱反调,只对他抱怀敌意的时候,马德兰就为他写了这个。马德兰在那时候就知道了,也认可了他的仰慕之情——即使沙威彼时不曾明白。他用力咽了口唾沫,(他不去理睬根须进一步扎入石中所造成的震动)心不在焉地为琴弓抹好松香,然后架回弦上。

他演奏,直到全身心沉入那音乐,而对周遭的万物全无察觉——他对弓弦和琴箱保有足够的注意,但其余的一切则不再重要。他脑海放空,只留乐音充盈其中,悠扬清晰的旋律直抵他的灵魂——他沉浸,融化在音乐里,那是他不常允许自己去做的,而在舞台上绝无可能。他感受着,心脏随音乐一同律动,他意识到自己在随着它舒展,将自己的情感注入其中——那不合宜,他不该在音乐里夹杂太多自己,但马德兰的这支曲子本来就是为他而作,所以也许——

在舞台上他永远不可能这样做,他重新握了一下弓,带着负罪感想——在舞台上他永远不可能感受到这么多,客户也绝不会容忍这种处理。他在台上不是为了给人看的,只是必须上台,若是他将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低,他们才算能够忍受他——

他演完一曲,正打算开始另一支,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腕酸疼,似乎演奏的时间比他预计要长,而他面前聚集了一小群听众。他对他们眨眼,脖颈热了起来,没再理会他们,转身收拾起自己的提琴。

他这样做是为了音乐被聆听,但一群听众把注意力全集中在他身上——这让他不舒服。某种意义上,比独奏还糟糕。

他低头看了一眼琴盒,对里头的一小堆纸币皱起眉头,那是在他演奏时不知怎的堆积起来的。他没——这不是——他十几岁的时候就不再卖艺了,那些回忆他也宁可忘掉。他一点都不想让自己回到那个时候,为了省钱买新弦而忍饥挨饿,不得不在房租和少得可怜的课程之间作选择。年轻时卖艺是不得已,但——

(他在公开场合演奏也并不总是为了钱,他想。他只是想要找个没人打搅的地方练习,拉他想拉而不是必须拉的曲子。)

然而有人给了钱,他也不可能找出是谁——想办法还回去更是无礼。他皱起眉,将纸币装进口袋。晚点再决定拿这些钱怎么办吧,等远离了这群人再说。马德兰不是一直有提供捐助链接吗?虽然沙威从来不喜欢“慈善”……

“哎,伙计,你拉得不错呀!”沙威一听这赞赏,肩膀顿时绷紧,抬头看向喊出这句话的年轻女孩。她剪着蓬乱的黑短发,瘦削的身板上松松垮垮挂着件男式衬衫。她冲他咧起嘴,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我自个儿也拉琴,不过可拉不到你那样儿。”她拿左手做了个手势——沙威容易辨识出手指上的老茧,是长期练琴造成的。

他几乎是不情愿地舒展了眉头。“那就继续练吧。”

女孩小小地翻了个白眼,但仍然咧嘴笑着。他不怀疑她已经练得很频繁了,不然他的建议还会更难听些。他能看出她想继续聊下去,和他展开对话——但他的肩膀在发痒,他在这儿已经待得太久了,于是他冲她点一点头,盖上琴盒。

他回家的时候,感到——他不想分析这是什么情感,但他感觉到了。(在他胸膛里,顽石崩裂支离。)

 

珂赛特坐在窗边的凳子上,一只手调着琴弦,而冉阿让在钢琴边涂画新的构思。这实在叫人宽慰——他不用再掩藏自己的作品,而且有人愿意听他的想法,或鼓励或提问地作出评价。这样在音乐领域的无声交融,愉悦而且祥和,是在他走出主教的教堂之后就再也没有过的。那是种不可寻得的福祉,与同珂赛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一样珍贵,而既然冉阿让从未期待过这些,此刻就更显得无与伦比。

“爹爹?”冉阿让正除着绿植上的死叶,闻声转头。珂赛特低头看着提琴,但她这会儿微笑着抬起头来。“在宴会上认出你的作品的那位提琴首席,你是不是之前在哪儿认识了他?”

冉阿让张了张口,又闭上了,眼神移向别处。他呼出一口气,继续以轻柔的动作打理植株,笑得有些哀伤。“我——曾经和他一起工作过。就在我遇到你妈妈的那个乐团,他在那儿也是首席。他,”冉阿让思索着偏了偏头,试着给沙威找出一种合适的形容,“挺严厉的,但也很有才华。你问这个做什么?”

珂赛特又把弦轴转了一点点,低声哼着什么。她像呵护孩子一样照料她母亲留下来的乐器——她也确实给它取名凯瑟琳,和她童年时的玩偶一样。她扬起眉毛,抬头盯着他看。

“他一看就是和你很熟悉,爹爹,你的朋友又这么少,”她意有所指地盯着他,像是试图劝他开始约会,虽然事实上,在听他表述过自己没有兴致之后,她已经不再这么干了。冉阿让笑出声来,揉了揉后颈。他确实独身一人,但有植物、有钢琴、还有女儿,冉阿让已经很满足了。

(实际上,从滨海蒙特勒伊被解雇让他很受震动——他不需要再掩藏自己的罪恶过往,假释也早已经结束,但他知道沙威是出于什么而审判了他,同样知道其他人未来也会如此做。)

(要说得更实在些,他之所以不怎么想到关系或者陪伴,是因为他对此的需求不像其他人那样强烈。而在罕见的一两次例外里,他脑海里只有一副图像——在滨海蒙特勒伊,他好不容易让沙威不情不愿忍了他的那几回,或是那层外壳脱去时冉阿让所见的、掩藏在那人得体仪态与职业精神之下的激情与美。)

珂赛特只是轻声哼着调子,似乎在想些什么。

 

叫沙威自己都惊讶的是,他又去公园拉琴了。

虽然他每次都能招来一群听众,但那感觉和演出不同。他并不是为他们而演奏——他的琴声不为别人只为自己,这样的宽慰感,他已经快要淡忘了。多少年来他演奏的对象一直是客户和面试官,而他只是个毫无瑕疵的职业演奏者,一件让音乐流经的设备。他已经忘记纯粹为音乐本身演奏是什么感受,只有他与音符的世界是什么样了。

他调整好了姿势,在脑内翻看曲谱,一边想起在街角卖艺求生的时候——这是他第一次不带羞惭地想到自己初次面试以前的往事,因为那时候贫穷又粗俗的他配不上手中的弓;他想起那种肢体的愉悦,那种清明的感受——他有能力创造美,他的双手并非注定为暴行与犯罪而生。

他上一次感受到这样的快乐是什么时候?多少年来他容许自己感受的,最多只有在完美完成演出后的满足。

他开始演奏《道歉》时,人群骚动起来。他不怎么给别人拉这支曲子。但他没办法不去拉它。头回就在的年轻女人也来了,正和一个小男孩说着话,那男孩手上有练习打击乐磨出的茧子,脸上带着和女人相似的笑容。他不记得他们的名字——除掉第一次的例外,沙威确实没和这两个人说过话,别的人也没有。他对他们视若无睹,因为他们只是——附属。他来这里不是为了他们。

他沉入音乐中,任世界离他远去。每一次,每一次他拉这支曲子的时候,眼眶都会灼烧得更甚——他的呼吸急促,被迫忆起这是一份他配不上的礼物,这珍宝在他手中是遭了亵渎。但有人听见它就足够了,就算他们不能欣赏它、理解它,也会为它所感,因它受到触动——他记得幼年时自己贴着邻居家的门,或者趁在母亲喜欢的娱乐节目间隙,听一耳朵的交响乐,不明白为何感动,只知它确实重要——就像他第一次听到马德兰的音乐,如同脑海深处的灰铁色谱线中,生长绽放出的绿意——

沙威重重呼出一口气,结束了这一曲,知道今天他的演奏已经结束。他的心——马德兰种在他胸腔内的活物——在疼痛,因此他不能够再拉下去。他逼自己放松肩膀,扫了一眼琴盒——箱子上又多了些零钞,虽然他从来没表示过自己想要报酬。(好几次之前他就决定了,要是公园里的外行乐手有入得了他眼的,他就把这些捐赠全给他们。这不是慈善,他理论道。)

他吸气,取下肩膀上的提琴,抬头——

然后僵在原地。

冉阿让——马德兰——站在人群的另一头。马德兰注视着他,而沙威的第一反应是愧疚,就好像他被抓了现行,与多年前练习室的那一幕如此相似——就像这件事是他配不上音乐的终极证明,而一切都将要告终——

马德兰冲他笑了,真诚、快乐而开怀的笑,而沙威心口的苞蕾倏然绽开,胸腔充满它带来的蜜露与液汁。

 

冉阿让越过那一小群听众注视着沙威。珂赛特在他身后咯咯笑着——这是她出的主意,拿新鲜空气和植物当借口,拉着他出门到公园去,但现在他可知道她脑瓜里的算盘是什么了——这会儿她顶了顶他的脊骨。

“去打个招呼呀,爹爹。”她又顶了顶他。“去嘛!”

冉阿让往前踏了一步,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向前走去。沙威仍瞪着他,即使不在演奏,仍是美的——而他拉的是那一首曲子,冉阿让写来向他道歉的曲子。他的喉咙愧疚而痛苦地收紧了。沙威在演奏它,将它塑造得那样美——将他情感与罪过的粗鲁笔触雕刻成钻石的模样,用音符的银色星子覆盖上晦暗的痛苦。

啊。那么,他是接受了他的道歉了。

他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片刻,搓着后颈——但珂赛特又戳了戳他,所以冉阿让只得向前,穿过余下的人群,直到他与沙威面对面站立。

这个场合下他绝对应该说些什么,但冉阿让从来就不擅长言语。他胸腔里涌动的情绪无法用言语描述——一支咏叹调,他想是的,高高飘在空中,意义深远;或许是更简单的东西,一次转调,却能扭转乾坤——

沙威仍然盯着他。他把小提琴靠在手臂上,毫不费力地持着,好似那乐器是他身体的延伸。冉阿让又揉了揉后颈,试着不要移开视线。

“……你刚才拉的。”不,这太模糊了,冉阿让想,什么意思都有可能,他怎么选了这样一句开场白——沙威看向别处,低头瞥一眼他的琴,然后视线回到冉阿让身上。他眼睛的灰色是乌云和钢铁的颜色,强劲有力,无可摧折。

“……音乐应当被聆听。”冉阿让花了一阵子想起这句话的出处,然后——哦,噢。有人问过他——不,问过马德兰——既然赚不到钱,干嘛还要费心思发布作品,而这是冉阿让能给出的唯一不违心的答复。冉阿让无法自已地笑了,他知道沙威爱他的作品,但每次看到新的证据,总让他觉得更加——

这想法一出现,愧疚随之而来。他知道自己不值得他的关注,脚腕上还带着与监牢相连的枷锁。就算沙威能够忽略这些看到马德兰,他也永远不会看到更多。冉阿让不该来的——他应该让沙威继续把梦做下去——他应该——

“您真是太厉害了,先生!”珂赛特从冉阿让身后跳出来,轻易插到他俩中间,笑得灿烂。沙威低头冲她眨眼。“我自己也拉小提琴,不过和您的高超水准可没法比。”沙威开口像是想回答,但珂赛特没给他机会。“您收学生吗?要是您能收我为徒,那可真是太好了。”珂赛特偏过头,咯咯笑着,卷发从发带上松松垂下来。“爹爹也很厉害,但他不怎么擅长小提琴。”

沙威张了张嘴,眼神在冉阿让和珂赛特之间来回游移。冉阿让忍着才没笑出声——珂赛特天不怕地不怕,自从离了她的牢笼之后这孩子就是这样,沙威可不是第一个不知道怎么回应的人。沙威对她皱起眉,那表情曾经让一整个声部鸦雀无声,但珂赛特只是毫无惧色回以笑容。

(冉阿让不由得想,在天堂的某个地方,芳汀应该笑得很开心。)

“珂赛特,亲爱的,”冉阿让插了进来,给不知所措的沙威解了围。“在你想办法说服他教你之前,先让他把琴收一收吧。”

珂赛特撅起嘴,退了一步,给沙威留出整理琴盒的空间——和整理思绪的时间。

“我……我有时间可以教学生,是的。”在恭恭敬敬把琴在琴盒里放好之后,沙威终于说道。他的表情仍然有点困惑。“前提是你得按我的要求充分练习。”他警告似的补充道。

“当然啦!”珂赛特转身冲着冉阿让,笑得好像很天真无邪。也许这都是为了找一位新老师吧。“爹爹,这样可以吗?当然,只在你在场的时候练习,就照老样子来。”

冉阿让冲她抬起眉毛,但点了头。

 

沙威把琴盒放上钢琴凳,努力不让紧张情绪表现得太明显。

显然,他同意了去教马德兰的女儿。他其实不是很确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还没完全反应过来马德兰真的有个女儿,还和他长得这么不像。马德兰真实存在,且有自己的生活,他的大脑还在努力适应这件事——但马德兰如此请求了,而沙威欠他那么多,他无法拒绝。

所以他带着提琴来到这间教堂边的小屋,走进马德兰的家中,好似他真有资格。所以他在进门时和马德兰打了招呼,跟着长得不像他女儿的姑娘走进音乐室,准备试着去教她。

这间马德兰的庇护所,并不是他想象的样子——钢琴是确实有的,珂赛特在一旁调整着提琴谱架。但这里并不是他脑海中简单朴素、与世隔绝,毫无杂物和干扰的模样——他左边有一扇落地窗,底下可以看到花园,一切地面墙面都被植物覆盖。窗边有盛放的花朵,珂赛特身边环绕着白色花蕾,空气里的香味几乎甜腻得过分——房间深处的书架边种着药草,音乐理论和宗教书籍间杂着植物——小仙人掌和龙舌兰竖在钢琴顶上,隔着一层防水的罩布,以防乐器受损。

而在琴顶,在植物旁边——沙威侧过头,喉口涌动。绿植之间散放着笔记本,刻在他记忆中的工整笔迹把小节写得满满——这是马德兰写作的地方,这是艺术产生的地方——

“啊,对,爹爹老把他的本子到处乱丢。”沙威一惊,那种被抓现行的感觉又回来了——但珂赛特只是冲他笑着,她的提琴放在窗边的长凳上。“我每过一段时间就得帮他把整间屋子里的草稿理到一起,放在凳子上,省得他搞丢什么。”

这样平常。这样人性。难以想象,但事实就在他眼前。

沙威颔首,没作回应。他还不打算打开琴盒——他要先看看她现在的水平如何。他拒绝去想马德兰就在隔壁,甚至没有一扇门来隔开他们两人,而是逼着自己将眼前的女孩当做学生看待。

她持琴的姿势很小心,但并不害怕——他眯眼打量那乐器,有些熟悉的感觉,但不重要。

“拉支曲子让我看看。”她点点头,将提琴架上肩——又是一闪而过的熟悉感,她看着不像马德兰,但是像谁呢?——她拉起来了。

 

这孩子很有天赋,至少让沙威觉得教她不算浪费时间。他几乎不收学生,一来其实对外行人的失败尝试没多大耐心,二来他对不管哪个学生都要求很高。没几个人受得了他。

他自己是靠模仿专业演奏者学的,实在是付不起正规课程的钱——只跟着公寓里的退休提琴家上过几次课,以确保他拉琴的姿势不会毁了他的未来。等到他的收入水平负担得起定期课程的时候,上课对他来说已经没用了。

但这孩子有潜力。他为她指了一两次错误,让她记得注意弓法——而她快活地接受他的指正,这让他对她的好感又上升一些。她喜欢慢速的曲子,这不算问题,但他将来还是会逼着她去练快的那些。

“你的琴状态不错,”他注意到她对提琴的精心照料,于是这样评价。马德兰的女儿会以一把乐器应得的尊重来对待它,这并不奇怪,但叫人安心。

珂赛特灿烂地笑了。沙威不太确定以前是不是有学生对他这样笑过。“谢谢您,先生!”这姑娘什么也不怕的性格让他回忆起些东西,还有那把琴……“那是我妈妈的,”她说,将琴放回琴盒,微笑褪去一些。“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前病了很久,这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她抬头冲他笑了,仍然忧郁,但面容坚定。“爹爹说,你们以前一起在乐团的时候,她是您手下的乐手。您记得吗?”

沙威盯着她,盯着他突然间认出的乐器——是她,那个抓着冉阿让手臂的少妇,每次排练都迟到还不肯改正姿势的女人。芳汀,她的名字是叫这个。他因为她而毁掉了冉阿让的事业。他不记得她的脸了,但他记得那件她配不上的乐器。现在这把琴在她——女儿,也是马德兰的——冉阿让的女儿手上。

珂赛特冲他眨眨眼,笑容因为他长久的沉默而褪去。“抱歉,您记不起来就算了,我只是想……”

沙威从不撒谎,不会撒谎,但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想撒谎过。“我——我记得她。”他看向别处,因为他是个懦夫;他想出一个委婉的答复。“我们确实在同一个声部,但我们……不熟。”

那样的女人怎能生出这样的孩子?芳汀火气很大,比起练琴总是更想吵架,被毒品烧糊了脑子,还病恹恹的。而珂赛特又勤奋脾气又好,总是快快活活。他这么久才发现她俩之间的相似之处,也不奇怪。

“噢,”珂赛特转开头,抹掉琴盒上的一块污渍。“我只是问问看。她在乐团里的时候,我住在……别的地方,后来化疗把她弄得太虚弱了,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爹爹晓得的事情,他都尽可能和我说了,但我还是想知道,她没病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珂赛特对他扯了扯嘴角,但沙威的大脑一阵眩晕,他作不出回应。

化疗。癌症。那么,不是毒品——让她那么瘦弱的并不是非法物质,而是疾病。要是他问了,或许他就能知道。但他没有。他并不觉得有必要。

他一直以为自己知道真相,但他错了。他错判的不止马德兰一人,——以为他只是名通过不法手段上台的罪犯,他还错怪了这名显然受他照顾的女人。他被怒火蒙蔽了双眼,对一个将死的女人和想帮她的男人恶语相向。

沙威咽了口唾沫。突然间,他无法在这个地方再待下去,眼前的女孩以她母亲从未有过的愉快冲他微笑。他不该待在这间充满马德兰艺术与仁慈的避难所。他配不上这个地方。就算是在他最出色的时候,在他掌控主权的地方,他也错判了、伤害了不该受伤的人。

他的行为玷污了音乐的大厦——他心胸狭窄、自私自利又自以为是,一直以来都在辜负他所受的信任。他从来没能摆脱过他的出身:他不过是将糜烂的根源带到了优于他的人的领地。美不可能由腐坏的土壤中诞生。

他不确定自己离开女孩时都说了些什么,只是低声喃喃着收拾起他的琴,逃离了那间屋子。

 

沙威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而冉阿让投以窘迫的微笑。他刚才拒绝喝冉阿让的茶,看着简直和冉阿让一样不安,坐姿仿佛身处一场注定失败的面试——但他还是来了。虽然他在第一次给珂赛特上课的时候落荒而逃。

亲爱的珂赛特。她一心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冉阿让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努力消除她童年给她留下的恐惧,但那种惊慌还是会时不时卷土重来。他尽了一切可能去安抚她。到头来,这还是他的错。

冉阿让双手握住自己的马克杯,在陶瓷上敲打出他正谱写的一曲新作品,叹了口气。他从来不擅长说话,但这次他提前做了准备。

“我要向你道歉,”他盯着自己的茶,开了口。桌对面响了一声,但他没有抬头。“我应该料到珂赛特会想问她妈妈的事。我知道你们俩一直都合不来,”这话对真实状况的低估程度简直好笑,而冉阿让忍不住扯起嘴角。“我应该料到这会让你不舒服的。我很抱歉。”

冉阿让抬头,看到沙威一脸惊愕地盯着他。沙威眨了眨眼,转开头去,好像用大衣领子能把自己藏起来似的。接着他直了肩膀,迎面对上冉阿让的眼神。这个动作冉阿让是熟悉的——他自己小时候如此做过,也在珂赛特的一些朋友身上看到过。

“您不用道歉的,先生。”沙威说道,手在桌上攥紧又放松。“我该向您道歉才是,还有那位年轻女士。我对她母亲,对您的态度都很恶劣,而且与我当时,现在的职位都并不相称。”沙威垂下头——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他早已双膝跪地。“我……在那次争执之后,我——我自作主张怀疑起您的过去和您对她的动机,然后我给乐团的赞助商写了信,然后。”

噢。

沙威抬起头,神情是那样开诚布公的痛苦——这样的情感显现在平日几乎面无波澜的人身上——然后他又低头了。

“我指责了您对乐团的指挥,还有您——对她的态度,我用谣言和污蔑毁了您的职业生涯。而在那之后,您仍用您的音乐垂怜我,允许我来教您女儿,我——”沙威的手又攥紧了。“我配不上您的道歉和您的作品,我也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赐予我这些。” 

冉阿让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去,覆上沙威握紧的拳。沙威如同惊马般打了个激灵,但没有抽开手。

“沙威,那些事情,我好多年前就已经原谅你了。我在答应要去的时候,就做好了有一天被人发现犯罪记录而告发的准备。”沙威的手又颤了一下,但他依旧未动。“其实,这样一来,我反而更能专心照顾珂赛特,我因此很感激。”

冉阿让笑呼出一口气,终于收回了手,那姿势持续的时间已经长过了礼节容许的限度。“真的,你发现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还晚一些呢。”他揉了揉手臂上,长袖之下掩藏的监狱烙印。“我是自学的,做事从来不像个正经的指挥,而且还有农民口音,什么的。你看,这些事你是知道的。”

冉阿让毫不怀疑沙威确实知道——沙威藏得很好,他的行为举止和任何受传统训练的演奏家一样拘谨专业,但他藏不住他的肤色,他口音的痕迹,他对待职业过分注重的态度,或是他拒绝施舍的倔强骄傲。

沙威盯着他,眼里有些冉阿让理解不了的东西,但冉阿让继续下去。“所以,我想,如果你接受我的道歉,我也就接受你的,然后我们可以一起走下去?”沙威眨眼,如梦初醒,他僵硬地点点头。

 

沙威恍惚着走出马德兰——不,冉阿让——的屋子。

他错了。又错了。也许他是对的。他不知道。

他想过——但那不合理——那不可避免——

他没有回自己的公寓,那片区域比这儿贫困多了。他甚至没有在回程的公交站上停留片刻。他只是漫无目的地彳亍,直到不知为何来到那片公园,一路不经思考地对坐在草地上的卖艺人丢下零钱,而对他们的道谢置若罔闻。

他最终停在了从前常来拉琴的那座喷泉前,但他今天没有带琴,而且在这儿演奏的想法让他——他不知道,马德兰几乎从来都是甜蜜的,而今天的音符却带着酸涩——

(受他允许在心底生长的那朵花,难道一直是野草,是一株带来毁灭的寄生藤吗——)

冉阿让确实是罪犯。他是这么说的。他是外行出身,穷困潦倒,还犯了罪。

马德兰是一位艺术家,他创作的作品有着沙威所见过的最震撼人心的美,那音乐点燃他的灵魂如同火柴点亮烛光,那样慷慨,那样无私,那样宽容。

他们是同一个人。

这样的难以置信,这样的双重性,沉沉压在他身上。他要被这重量压垮了,他的世界颠覆旋转,他曾经以为自己所知的一切断裂支离破碎,搅动着他的思绪——

沙威向自己撒了谎,以自知虚假的幻象欺瞒自己。他看见了证据,却断定它的反面才是真相——但那是因为那样合理,那是他能理解的唯一方式,因为他曾相信世事就该如此。罪犯不可能洗心革面;艺术不能由贫贱中产生。贫瘠的土壤中不会有鲜花盛放。他们只是为了更崇高的整体而服务,为让音乐保持其形象的制度所容许。

他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制度,甘心受它驱使——而制度反过来,因为他有用处而容忍了他——但这样的制度不会容忍冉阿让。他以马德兰的名号发布作品,不是像沙威推测的那样,是为了保护隐私。那是因为他知道——正像沙威知道——没有人会愿意听一名罪犯作的曲子。

(而如果冉阿让可以从他的过失中脱罪,如果冉阿让能在卑贱中创造出美,那么也许沙威也不用——不,不,不用想就知道,那是绝不可能的。)

他双眼放空,头脑因这新的真相拆解又重组。沙威注视着喷泉反射的粼粼光芒,许久许久。

 

沙威又来他们家里给珂赛特教课了,虽然冉阿让能看得出他在这里并不自在。但那不是嫌恶或意见引起的不适——冉阿让很熟悉沙威脸上的那类表情——那是一种谨小慎微,几乎带着歉意的神态,来自一个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受欢迎的人。那让他看上去更年轻了,叫冉阿让脑海中浮现出沙威年轻时可能的模样。

然而,这一次沙威到达时,珂赛特还没回来——简单的小事故,公车晚点了,他们都经历过这种事——所以沙威只好尴尬地坐在起居室等待。他仍然不愿意喝茶,虽然冉阿让次次都会问。

沙威扫视房间四周,谨慎地将细节收归眼底。要是人生再来一次,他或许会成为一名探长,将周遭一切精准地分门别类。冉阿让努力不去太明显地盯着他看——这男人认真直率的时候非常可爱——因为他到底是位客人。但接着沙威的视线锁定了壁炉架上的银短笛。灰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也许是在想一名前科犯,再怎么生意兴隆,也不太可能负担得起这样一件贵得惊人的乐器。

“我不知道你还会这个,”沙威说道,指了指乐器。啊,这是个容易的问题。冉阿让情不自禁地笑了,小心地托起那件珍贵的乐器。

“我其实不会,真的,我还是更喜欢钢琴。这是一件礼物。”沙威侧过头,礼貌地表达疑惑。冉阿让几乎要笑出声来,但没有;他沉入到比手中银器更加珍贵的回忆中。“出狱之后,我——哎,在假释结束之前,我一直很难找到工作,我是在狱里学会了读谱,但那不是什么实用的技能……”

冉阿让转身把短笛放回炉架上,避开沙威观察的眼神。他甚至没想过要告诉沙威这个故事,但也许他确实想——要是沙威真正知道了他做过什么、是什么样的人,就不会再用看马德兰的那种眼神看他了。

“我撞进了一间教堂,然后……呃,行为很不检点,实际上,我,啊。”他低头看了乐器一会儿,呼出一口气。“我偷了这支短笛——我不知道它价值如何,只认出这是一件能卖的银器。”他身后传来一声响动——这该是沙威怒火爆发的时候,因为冉阿让用真相毁了一切——但他没有停下来。“我,当然,被抓住了。但主教他……”即便到现在,冉阿让想到那时的反应仍然是情不自禁的惊异笑意。“他告诉警察那是给我的礼物,说服他们放过了我。”他身后又响了一声,而这次冉阿让转过头。沙威惊讶地瞪着他,就好像世界被推倒重来——而那也许正是冉阿让记忆中他自己的感受。

“主教收留了我,帮我解决了假释的事。后来,他甚至允许我和他的教堂乐团一起演奏。”冉阿让微笑着低头看向双手。他至今仍难以相信,除去劳作之外,这双手竟然能擅长别的方面。“我就是在那里学会指挥的,你明白。在我能自己谋生计之前,他一直都支持着我。他救了我的命,还为我这条命找到了价值。我的一切,全都是欠他的。”

沙威盯着短笛,目不转睛,和演出时如出一辙。“……你对这个人犯了罪。”冉阿让咽了口唾沫,点点头。那是事实。“但他却选择原谅你,帮助你,即便你的过去和行为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一切有意义有价值。”他又点点头。沙威在推断,但冉阿让不清楚,还不清楚他的目标是什么。“你靠着他的帮助改善了生活,脱离了你的过去,变成更好的人。”

冉阿让颔首,但沙威仍然盯着那件乐器。“我能成为现在的模样,就是因为他的仁慈。”这又是一件小事,但也许和沙威关系更密切——“我是在那里开始写作的,在教堂里。”沙威一惊,瞪着他。“是他让我相信我有能力写作,我写出来的东西值得聆听。”

他又一次觉得沙威的灰眼前,好像有拼图在一块块嵌合。那人立着,更仔细地审视那件乐器。

“……那么我也欠他的了。”他最终说,偏了偏头。冉阿让的呼吸一滞——然后沙威看向他,严肃的脸庞上带上一丁点几不可察,却确凿无疑的笑意。“我……你的音乐……很重要。如果你的过去……妨碍了你写作,那么……我的人生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冉阿让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如每次他听到沙威对他的赞许——这样被承认他在沙威生命中的地位,这样被告知他帮另一个人成为更好的自己。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了。

“……喝茶吗?”冉阿让又问了一次,他止不住脸上的笑意。

沙威呼出一口气,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答道,“好,谢谢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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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tm修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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